本篇選摘節錄自《緩步》書中同名篇章〈緩步〉,新經典文化出版
木木說,今天我在走廊裡唱了首歌。我問,什麼歌?木木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好像還輕輕吐了口氣。在她面前,橫著一塊模糊的螢光幕,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掀去,上面鼓著不少氣泡,像是裡面那只企鵝、北極熊和獨眼貓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沒有聲音。它們的嘴向前努著,短蹼狀的雙手來回比劃,不知到底在講些什麼,沒過多久,便又坐著一駕墨綠色的燈籠魚艇匆忙離去,像是要去辦一件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長串氣泡。大大小小的圓圈,與海水一起,從螢幕裡向外湧來。
很應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黃色的潛水艇裡,毫無疑問,披頭四專輯封面的造型,也是我最初會唱的幾首英文歌之一,歌詞簡單,像童謠。很少有人知道,這首歌是保羅·麥卡尼寫的,鼓手林哥·史達演唱,跟藍儂扯不上太大關係。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齡才發現,他們樂隊那些我喜歡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藍儂所作。初聽時不會想那麼多,那陣子,我跟小林剛談戀愛,她願意聽,我就循環播放,放著放著,她跟我說,以後要是結婚了,想把這張封面畫在臥室的牆上,這樣一來,每天就像睡在潛水艇裡。我覺得有點俗。夜深人靜,還要乘船去尋找神祕之海,十分顛簸,心力交瘁。我既沒贊成,也不反對。當然,這個願望最後也沒能實現,裝修把我們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後期,基本是任人擺布,工程隊的監理說什麼樣的吊頂好看,什麼牌子的塗料合適,我們就起立鼓掌,完全服從。剛住進去時,家具很少,連窗簾都沒有,室內空蕩,說話都有回音,像在山洞裡。夜間躺在床上,映著外面的光線,小林安慰自己說,還是白牆好,像一張畫布,怎麼想像都行,潛水艇裡也應該有一面白牆。
理髮器電機振動的聲音時大時小,好像在鬧情緒,李可皺著眉,向後使勁甩了幾下,這下可好,完全沒了動靜,她反覆推動幾次開關,跟我說,哥,沒電了,得充一會兒。我說,不急。她抱怨道,不堪用呢,下午剛充的。又轉過頭去,跟木木說,你繼續看動畫片,等會兒小姑再給你剪,行不。木木睜開眼睛,跟她說,今天我在走廊裡唱了首歌呢。
商場裡禁菸,我跟李可不敢遠走,躲進休息間裡偷著抽。休息間也是倉庫,被雜物灌滿,相當凌亂,地面上還有一攤沒來得及收拾的碎髮,我將一塊巨大的紅色凸形積木拖至門口,斜坐在上面,把菸點著,扭過身體盯緊外面的木木,她打了個哈欠,流出一小顆淚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來,圍布太長,只鼓出來兩個拳頭,上下躥動,找不到出口,她看著樂,我也跟著樂。李可騎在一匹斑馬身上,兩腿蜷著,身體前後晃蕩,問我說,哥,樂啥呢。我抖了抖菸灰,說,沒事。李可說,哥,你的腰怎麼樣了。我說,不太好。李可說,醫院怎麼說的。我說,三四,四五,骶骨,三節突出,要麼忍著,要麼手術,別的都白扯。李可說,儘量別吧,聽見手術倆字兒都害怕,現在什麼症狀啊。我說,走路或者站著時間一長,腰疼腿麻,必須得休一會兒,間歇性跛行,有意思不,三十來歲,武功全廢。李可說,那不至於,我有個朋友,家裡祖傳治療腰脫,他爸是遼足的隊醫,我帶你過去。我說,遼足都解散了,還隊啥醫,以後再說。李可說,小林最近怎麼樣啊?我說,我上哪知道去,應該挺好的。李可說,心真狠啊她。我說,不說這些,趕緊剪,完後我得帶她回家做手工,後天萬聖節,幼兒園有活動,一天天的,變著法折騰。
八點半,理髮結束,李可垂著手臂,與木木同時扭過身子,一齊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徵求意見。一顆蘑菇頭,也像鍋蓋,倒扣在腦袋頂上,躍躍欲試地準備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號。不錯,這也是披頭四的同款。兩人的臉上都是頭髮茬子,眼眶盈著一圈淚水,太睏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竪起大拇指,跟木木說,完美。木木說,南瓜。我說,什麼?木木說,崔老師告訴我,明天我要演一個南瓜。我說,南瓜很可愛啊。木木說,不可愛。我說,那你想演什麼?木木說,不可愛。我說,好的,不可愛。木木說,我什麼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們到電梯口,轉身回到店裡,把自己塞進轉椅,盯著動畫片愣神兒,跟個沒家的小孩兒似的。理髮店開了半年多,生意一般,會員卡沒辦出去幾張,前幾天又跟我借了一萬五,沒說做什麼,我也不問。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媽一直不同意李可做買賣,不讓我拿錢,我都是偷著給。為此,小林當初還很不高興,每次吵架都提,沒完沒了。不過現在無所謂了,家裡只有我和木木。我們住在自己的小房子裡。像歌裡唱的,我們的生活如此美滿,我們有著自己想要的一切,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海洋,還有那艘黃色的潛水艇。聽著浪漫,像一個童話。實際情況則難以描述,不過我正在一點點恢復秩序,讓一切看起來儘量如常。在這一點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的回遷樓,現在已是棄管小區,大門四敞,任意進出。一、二層是門市,開了兩間小超市,一家麵館,一個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徹夜不休,這會兒基本上是滿員狀態,正在酣戰。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圍觀。我們繞到樓後,走上臺階,經過一條隧道似的緩步臺,約有百米,平坦而狹長,我跟木木打過幾次賭,比誰先跑到單元門口:總是她贏。後來我發現她對此並無興趣,對勝負也沒,只是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沒什麼心情。緩步臺的左側如懸崖,下面是無聲的幽暗,另一側是住戶們的北窗,拉著厚厚的簾布,或用無數的廢紙箱堆積遮擋,我時常幻想,裡面住著一隻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舉過頭頂便能進攻,也可以作為防禦,躲在裡面過冬。我把這個想法跟木木講過。木木說,不對,有一次見到了那個人,踩在箱子上,穿著厚厚的爪子拖鞋,是個女的,不過長得確實挺像松鼠,也許是花栗鼠吧,我感覺。她說,但是,我也想要一雙那樣的拖鞋。
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島嶼,又長又窄,植物稀少,沒有居民。這裡不是任何一片陸地的支脈,而是直接從海底升起來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溫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體會到兩個不同的季節,一邊是不歇的驟雨,一邊是充沛的日光。山岩排成縱列,陡峭而鋒利。一九三二年,一艘澳大利亞的科考船發現了這座小島,剛一登陸,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到處都是船隻的殘骸,龍骨折成數截,柚木甲板被侵蝕風化,偶見細小的白骨,被風一吹,如在抽搐。總而言之,誤入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場。更可怖的是,這座島嶼自己還會說話,船員在岸邊能聽見有聲音從內部傳出來,一陣急促而空洞的聲響,之後是另一陣,音階無法分辨,但又極富韻律,有幾個水手認為,這座島是宇宙的竊聽器,能聽到天體之間的對話。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類似的說法總會在他們之間流傳。夜晚安寧,待到次日,這種聲響演變成為巨大的噪音,鋪天蓋地,他們被迫醒了過來,放眼一看,艙外是數萬隻企鵝,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間的曠野,朝著海岸線不斷湧來,將他們的船隻團團圍住,來回掀動。沒人知道它們竟是這樣危險,並且如此有力。企鵝的面色陰沉,振著前肢,伸開脖子,長喙一開一合,喉嚨裡發出嘆氣似的哀叫,要將不速之客驅逐出境。有位科學家準備仔細觀察記錄,剛一下船,便被叼住褲腳,幾隻企鵝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會飛一樣,不斷啄咬著他的衣衫,直至撕爛。科學家大喊大叫,帶著滿身的傷口,狼狽地逃了回去。
聽到這裡,木木笑出聲來,問我,他是怎麼逃的。我齜起牙,一邊揚著腦袋,一邊誇張地揮動胳膊,高抬雙腿,向前奔跑幾步,然後蹲在地上,捂緊心臟,張大了嘴使勁呼吸。木木也學著我的樣子,彷彿身後有企鵝追趕,小聲尖叫著,來到我的身邊。風將一部分變黃的樹葉吹落在地,如遺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頭遞給木木,她舉著葉梗,擋住自己的臉,說了幾句聽不懂的怪話,便又撲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著氣。我回望過去,數盞吸頂燈的倒影映在窗裡,懸於上方,模糊的反光積聚著,照出大面積的灰白色的霧,在夜晚裡蔓延。空氣很差。秋天總是這樣,好在就要結束了,然後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節,像世紀一樣漫長,無盡無休,又驟然消逝。小林離開之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女兒,每一個時刻裡,她都在為我反覆出生。
《緩步》
班宇/著,新經典出版
「打個響指吧,他說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詩作〈漫長的〉收錄於本書篇章〈漫長的季節〉
《緩步》是班宇獻給同代人的短篇小說集,故事呈現豐富多變的樣貌:單耳失聰的妻子從家庭出走;遊戲聊天室裡建立情誼的男女;地下冰場上,奏響死亡旋律;還有長出羽翅的男人、在海中遇見獨角獸的夢幻場景……曾擔任樂評的班宇,以充滿韻律感的文字、虛幻迷離的意境,生動捕捉現代人生存困境:在大城市裡維持生計,與他人締結關係,必能體會的內心掙扎與未竟信念。
作者|班宇
1986年生,小說作者,瀋陽人。
擔任過出版社編輯,自2007年起書寫音樂評論和文化專欄,筆名坦克手貝吉塔。2016年開始小說創作,2018年以小說〈逍遙遊〉獲得「收穫文學排行榜」短篇小說首獎,進入大眾視野。同年發表出道作《冬泳》,獲得了嚴肅文學與普羅大眾的關注與認可,隨後入選2018年度《收穫》推薦青年作家、《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GQ》智族2019年度人物、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作家、第四屆茅盾新人獎等,是目前最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之一。
2022年受邀,與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的學者進行交流;2023年以文學策劃的角色參與了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的製作,為電視劇點綴出一抹濃厚的詩意,帶動了更多讀者對他文學創作的關心。同年,改編自班宇小說的電影《逍遙.遊》榮獲影展肯定,收錄於《冬泳》書中的小說〈槍墓〉也即將改編為電影。
已出版小說作品有《冬泳》、《逍遙遊》、《緩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