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 post
一九九三的台北人。現為全職文字工作者,除了個人創作、歌詞,另有文案與攝影業務。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出版詩集《下雨的人》、《昨日,無人接聽》等;散文集《風箏落不下來》、《在霧中和你說話》。
出生於台灣台南,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國際藝術實踐碩士課程。丙烯壓克力與油性粉彩為媒介,描繪出童年與成人之間的經驗交錯。作品曾於紐約、香港、西班牙、杜拜、泰國和日本等地展出,曾獲Shibuya Awards 二〇二ㄧ(大賞)及Shibuya Awards 二〇二三(小山登美夫評審賞)等獎項。目前居於日本東京創作。
陳威廷與陳繁齊,藝術家與詩人,素未謀面的兩人,卻默默活出不少「巧合」:巨蟹座、十六型人格裡的J人、曾共用同個印刷廠印製作品,都從少年時開始提筆,主題亦多朝向自我與關係。在創作路都走足十年後的某個正午,他們好好坐下聊了一場,關於人生軌跡的交錯,和沿途以來對創作的思索。
Q 請推薦一首詩給對方。
陳繁齊:夏宇〈失明前想記得的47件事〉,有些沮喪和溫和並存。
陳威廷:畢贛〈無題7〉。讀完繁齊的詩也真的像是住進他的眼睛一樣。
Q 難過的時候會做什麼?
陳威廷:比起難過,焦慮更多。現在住日本,會獨自搭車去一間很遠的酒吧,跟陌生人亂聊。
陳繁齊:最近熱愛騎一、兩小時以上的車去很遠的地方,在騎行過程中思考。
Q 請用三個形容詞述說你第一次接觸對方作品的感受。
陳繁齊:明亮、安靜、孤獨。
陳威廷:線一樣的、霧裡的、追憶的。
Q 若能交換彼此靈魂的一部分,最想擁有對方哪一項能力或特質?
陳繁齊:繪畫能力!我真的是零(笑)。
陳威廷:能很精確地感知事情,並讓他者共感。
不約而同的,不相識的兩人竟都用一種「氣象」形容對方的創作。
相見之前,陳威廷早就是陳繁齊的讀者。從二〇一六年的首本詩集《下雨的人》開始讀,他描述這些年來令自己著迷的閱讀體感,「不管是詩或散文,都好像一團『霧』,分不清你/妳、分不清賓與主,常常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置身其中。」而去年底,在高雄市立美術館的「彼岸」展廳,陳繁齊第一次凝視陳威廷的畫作,本不常看「角色藝術」的他,也不自覺將自己帶入、感受角色的情感,「它們或是隻身一人,或有互動卻沒有對話⋯⋯」他看見了童趣可愛的畫面中包裹的壓抑和孤獨,「像是在看一片『很亮的陰天』。」
兩人善於建構「謎團」的敘事口吻,都是從國、高中開始練就。陳繁齊回憶,「大家都想討論八卦但又不想被罵,自然就寫得模糊,會在無名小站寫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陳威廷懂,早在畫畫前,他同樣將情感寄託在寫詩中,「還要鎖起來、設密碼,反白!」
那些年,少年的未來也還模糊,但知道寫作總歸是本能。大學時,兩人都投奔相關系所,中文系的陳威廷在一堂美學課上,看見雲門舞集的經典舞劇、由林懷民改編詮釋的《九歌》,發現文學也可以透過各種視覺形式呈現得深刻,啟發他拿起畫板、壓克力顏料和針筆;陳繁齊自語創系畢業後,開始經營個人粉專,丟作品到PTT詩版,當兵時意外被臉書社團「晚安詩」分享,還沒回過神,矚目便持續翻倍,就這麼一路寫下來,和文字為伍直至此刻。
陳威廷的畫作中,常可見與顏料交相覆蓋、夾雜的詩句,往往潦草難辨,像是從他隨身攜帶的手記本溢出去的變體——他始終保持手寫筆記的習慣,訪談間隨口就能背出喜歡的詩句和歌詞,至今每件創作的原點也都是文字。他攤開又一本即將寫滿的本子,密密麻麻都是生活間隙的靈光,接住主人轉得飛快的跳躍式思考,「我都是從寫字開始,其中有些或許能變成畫面,之後再進一步思考,它有沒有成為雕塑、裝置甚至是影像的可能。」
陳繁齊邊驚奇於如此「文字導向」的創作邏輯,邊意識到自己恰好相反,詩句更多是從「圖像記憶」長出來的,「多半是一個人的動作或一個場景、某一個我腦海中的定格,然後才從這個定格去還原我想寫的東西。」也難怪,當初想要探索另一種表達方式時,他直覺地拿起了相機。攝影與寫字於他而言是兩種全然不同的介質,「拍照時的我會讓自己更直觀,而寫作的過程是回頭過濾記憶,『回翻式』地試圖找到某個東西。」
明亮而踏實的陰天
面對圖與文的差異,陳威廷卻這樣思索,「在日文中,畫畫(描く)與寫字(書く)的讀音完全相同,會不會其實我也從來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這正是幾年前,他辭去畫廊的工作——那段他口中「每天要處理大量他者的事情,無法照顧到自己內心聲音」的日子——搬去日本讀東京藝大後的發現之一。
也是在那裡,除了持續書寫和繪畫,他也在工坊中嘗試用石頭、玻璃、金屬、木頭等立體雕塑材料說話。他意識到,自己和媒材之間的關係,比起單向的「控制」,更像是場拉鋸和共創,「像是『彼岸』展出的〈憂鬱的蘋果〉,其實本來是要微笑的!但實在太熱,它恰好就融化成哭的嘴形。」陳威廷倒也不介意,驚喜於它意外忠實地傳遞出吹製玻璃當下的體感,「那個夏天流的汗,或是在寒冬拿著電鋸做木雕時的累⋯⋯創作留下的肌肉記憶,我的身體都會一直記得。」
陳繁齊也有感,分享自己不久前寫完、尚未發表的作品恰好也名為〈身體都記得〉,「寫作和攝影看起來相對靜態,但是回憶作品時,我總是會想起我是坐在哪家咖啡廳,用什麼姿勢寫完它;或舉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時,那瞬間的拉扯。」又或是「雨」——他詩中最常出現的意象之一,「可能是生命中某個重要時刻剛好有一場雨,從此存放記憶時,明明是晴天,也會記成『沒有下雨』,雨已經是一個我記憶的方式——所以即便它毫不冷僻、生猛,甚至太常被使用,但沒辦法哈哈!就是會直覺地寫下。」
他們了然於心,創作有時由不得自己,是生命經驗在牽引。至於多從「小我」出發的感觸,要怎麼打進觀者心裡?
陳繁齊坦言,「也許是個性使然,我從不覺得我有可能成為『大我』,寫作時也從來沒有對外施力過,都是在內心揮拳。我想,我所有跟讀者達成的互動,也只是因為我們共有某部分的『小我』,可能是情緒、身分狀態、一個幾乎是巧合的時間點——不過當然,也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參與、甚至成為某個時代的縮影,但它不會是創作動機。」陳威廷點頭、接過話,小敘事會否變成大敘事,得交由時間驗證,但在那之前,「我覺得是先參與自己,才能參與自己身處的時代。」
站在剛過三十的年紀,近日,兩位創作者也都迎來某個成就性的時刻。詩人甫獲大獎,而藝術家的個展甫順利落幕。那麼,接下來呢?陳繁齊說,他慶幸獎項的重量在他已足夠瞭解自己、走過最焦慮被認可的時期後才降落,「對我來說,創作已經成為一種更具有『生活功能』的事,還是很有餘力地去做下一次的挑戰和嘗試。」;而隨著策展過程梳理了十年的創作軌跡後,陳威廷分享,「好多人說,我近年作品的角色肢體越來越透明、漂移不定,甚至無法被界定,」他語帶調皮,「這才是我現在最想要的狀態。」
面對創作和自己,他們真誠依舊,「霧」或「陰天」之後是什麼風景,似乎都沒那麼要緊。
採訪撰文|遊遊
一九九九。文字工作者,永和麵包狂熱者。
攝影|Ogawa L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