眞幌市距離大海很遠,卻也稱不上是山區。既不靠山也不靠海,天氣預報在這裡只能當作參考。
電視上的新聞節目,正進行著現場連線轉播。氣象播報員撐著雨傘站在路上,對著鏡頭說:「今天東京下了一整天的雪雨。就連記者所在的銀座,路上的行人也是寥寥可數。春天的雪雨,讓每個行人都歸心似箭。」多田關掉電視機,摺起地圖,轉頭望向窗外。這裡下的不是雪雨,而是眞正的雪。從上午下到現在,路面及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變成白茫茫一片,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這裡明明也是東京。」
最近多田自言自語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理由很簡單,現在就算只是自言自語,也有人會回應。行天已經在多田的事務所當了兩個多月食客。
多田一來早已猜到會有這種結果,二來見行天並沒給自己添什麼麻煩,也就任由行天賴著不走。
每當多田出門工作,行天一定會跟著去。當多田替人修補紗窗、打掃庭院,或是在車庫裡裝設電燈的時候,行天大多杵在旁邊發呆。不過有時他也會做一點事情,例如先把下一張要修補的紗窗拆下來,或是拿著畚箕在旁邊待命,或是玩車庫裡的電線結果觸電。基本上行天對工作的貢獻可說是微乎其微,但多田每次出門工作,他一定會乖乖地跟在旁邊。
所以多田決定依照行天對工作的貢獻,每星期付他一點工資。回想當初多田第一次將白色信封袋遞給行天的時候,行天是這麼回答的:「不用給我錢。你讓我住在這裡,我已經很感激了。何況我沒有付餐費及水電費……」
「那些我都扣掉了。」
行天朝信封袋裡探了一眼。
「哇!」他驚訝地大喊:「你以為是在給小學生零用錢嗎?」
「既然你不屑拿,我也不勉強。」
多田想把信封袋拿回來,行天卻以最快的速度將信封袋塞進口袋。
過了一陣子,行天出門不再穿健康拖鞋,改穿一雙印著紅色線條的白色運動鞋。那似乎是他存錢買來的。至於原本那雙健康拖鞋,行天將它整整齊齊地擺在沙發底下。拖鞋旁邊還擺了一個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小零食罐子。拿起來輕輕搖晃,可以聽見零錢的叮噹聲響。多田在打掃事務所時發現了這些東西,不禁感慨行天的習性眞的很像一條狗。一條會把寶物藏起來的狗。
說起狗,那隻吉娃娃也在多田的事務所裡長住了下來。
每當想到那女孩對吉娃娃如此疼愛,多田挑選飼主的條件總是變得極為嚴苛。
每天光是照顧嬰兒就已焦頭爛額的年輕母親。三個孩子簡直像破壞狂一樣無法無天的家庭。很有可能比寵物早一步蒙主寵召的老夫婦。委託工作的客戶,大多是這樣的家庭,沒有一戶人家能讓多田問上一句:「願不願意養隻吉娃娃?」
但多田也認為不能再這麼下去。於是就在五天前,多田命令行天協助尋找合適的飼主。比起多田,吉娃娃與行天的關係更為親近。行天每天都會帶吉娃娃出去散步兩次。多田心想,現在的行天比自己更瞭解吉娃娃,應該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為吉娃娃找到最好的飼養者。
沒想到這樣的推測完全錯誤。
「為什麼要我找?」行天竟露出一臉怕麻煩的表情。「你不是很閒嗎? 不如你去找?」「我這不叫閒,只是暫時沒有接到工作而已。」多田反駁道:「自營業就是這樣。有忙的時候,也有不忙的時候。我負責趁這個時候養精蓄銳,你負責找適合飼養吉娃娃的飼主。」
行天雖然嘴裡不斷嘀咕,還是乖乖出門去了。多田一個人悠哉地在事務所和吉娃娃玩起了球。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事務所的電話響了起來。多田以為有工作上門,興沖沖地拿起話筒,沒想到聽見的卻是竊笑聲,似乎是惡作劇電話。不曉得是哪裡的頑皮小鬼。多田氣呼呼地放下話筒。
接下來電話又響起好幾次,絕大部分是無聲電話,但有一通是對方唱起了有吉娃娃登場的某電視廣告的廣告歌。對方聲音聽起來是年輕男人,似乎一邊唱,一邊在觀察多田的反應。
男人身邊好像還有好幾個人,他們圍繞著唱歌男人不停笑鬧。此外還可以聽見熙來攘往的人群聲,以及車站的廣播聲。
多田終於恍然大悟。
他奔出事務所,衝向車站。來到人潮洶湧的南口一看,果不其然,行天就站在圓環內。只見行天身上穿著大衣,圍著圍巾,在禦寒方面可說是一點也不馬虎。重點是行天的手上,竟然拿著一面貌似宣傳告示板的東西。
那告示板粗製濫造,只是將一塊瓦楞紙板黏在一根木棍上。瓦楞紙板上以粗簽字筆寫著「贈送吉娃娃」,下方寫著事務所的電話號碼。字寫得非常大,而且非常醜。行天旁邊站著另一名中年男人,那男人手上也舉著一面宣傳告示板。告示板上頭,卻是印著包廂影音俱樂部的廣告。這樣的組合實在過於詭異,吸引了許多路人的目光,行天卻絲毫不以為意。
那中年男人似乎很習慣這種舉告示板的工作。告示板的握柄上,以鐵絲綁了一個寶特瓶,用來充當菸灰缸。中年男人與行天之間似乎有什麼約定,行天抽完菸,竟然也把菸蒂丟進中年男人的寶特瓶裡。
如果可以的話,多田實在很想裝作不認識行天,直接掉頭離開。但如果不立刻制止他,事務所會有接不完的電話。多田就親耳聽見一群高中生從旁邊經過時,其中一人笑著說了一句「我們打打看」。
多田低頭穿越圓環,快步來到行天面前。仔細一看,行天身上穿的確實是他自己的黑色大衣,但脖子上圍的並不是圍巾,而是多田的體育褲。多田一時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這陣子確實很冷,簡直像是從春天退回了冬天,但不管再怎麼冷,也不能擅自拿別人的褲子當圍巾吧?
就在這一刻,多田切身感受到了什麼叫「憤怒的盡頭是最大的無奈」。
「行天。」多田輕聲喊道。
行天原本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新運動鞋,聽到了多田的聲音,才抬起頭來。
「你怎麼來了? 啊,是不是有人打電話來,說想要養吉娃娃?」行天得意洋洋地問道。
「我確實接到了電話,很多通。」
多田低聲說完這句話,抓住行天的手腕,轉身朝事務所的方向邁步。行天被多田拖著走了幾步,忽然將一個廉價打火機拋向另一名舉告示牌的中年男人。那打火機多半是向中年男人借的吧。中年男人似乎對兩人的關係瞭然於胸,默默看著行天被多田拖走。
「那老伯對我很好,他教我拿牌子的技巧。」
行天得意地告訴多田。多田不予置評,只是要求行天在事務所裡接聽電話。
兩人的共同生活能夠維持到現在,到頭來靠的是多田「不想跟他一般見識」的心情。至少多田自己是這麼認為。當然換成了行天的立場,情況就不是這樣了。行天在接了幾通惡作劇電話之後,生了一陣子的悶氣。
「你要找飼主,應該有更好的方法,何必幹這種事?」
多田向行天解釋,但行天並不領情。
「例如?」
「例如可以先問問看交情比較好的朋友,或是把狗的照片列印出來,製作成宣傳單,張貼在適當的地方。」
「你這麼行,怎麼不自己來?」
多田察覺行天的單邊臉頰微微抽搐。過了好一會,多田才看出那是笑,而且是酸溜溜的笑。
「說到底,這是你的狗,不是我的。如果你不想要,為什麼不直接丟掉? 不管你怎麼處理這條狗,都沒有人會抱怨。」
一起生活了兩個月,多田已漸漸能掌握行天的性格。只要沒有打開話匣子,基本上行天是一種性情溫和且極度安靜的生物。雖然他臉上總是帶著不知在想什麼的神祕表情,但就算置之不理也不會有任何問題。行天能夠一個人活得很好,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流。雖然他的表情神祕兮兮,但其實什麼也沒在想。
這次行天表現出如此激烈的反應,可說是相當罕見。到底是哪一點惹得他這麼不高興?多田思索了一會,終於得出答案。行天根本沒有朋友,當然也不會有交情比較好的朋友。自己的建議只是在強人所難。
多田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像這樣認眞推敲他人的內心。驀然間,與他人共同生活的那股煩躁感,以及那股夾雜著一抹尷尬的喜悅,同時重上心頭。
(以上節錄自《真幌站前多田便利軒》,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