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 post
張惠菁上一次出《比霧更深的地方》是二〇一九年,睽違六年後出版《與我平行的時間》,同時復刻二〇〇五年《步行書》,《步行書》與《與我平行的時間》並陳,閱讀張惠菁橫跨二十年的散文書寫生涯,不難發現寫作風格有其變與不變之處。
不變之處是她對閱讀的熱愛,閱讀張惠菁散文的過程,太像讀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那樣,讀到半道,就會冒出另外一本書、另外一個作者。這一個章節,以為是講勒卡雷《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邊緣人的療癒,其實是談論陳培豐《歌唱臺灣:連續殖民下臺語歌曲的變遷》,講台灣人在歷史錯遷中產生的失語、離鄉和漂浪之感。下一個篇目,明明在討論《葬送的芙莉蓮》,誰知讀著讀著,就變成了《國家為什麼會失敗》,她對待知識充滿平等心,提醒讀者字裏行間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緣溪行,往往忘路之遠近。
若說人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那惠菁的散文中,有佔比七成是閱讀,又或者說剩餘三成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與描述,也是為了為閱讀做鋪墊,冷不防就掉出一本書,以為在講咖啡館日常風景,或機場轉機所見所聞,彷彿魔術師在耳際或上衣口袋拉出兔子或玫瑰,她就是可以變出一本韋勒貝克或里爾克。
然而在二〇二五的新書裡,這樣對生活的描述取消了,寫作者對外界世界的花紅柳綠,和感官刺激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了,她更專注地覺察自己內心每一個生生滅滅的念頭。然後,「身體」出現了,也許是她養成了跑步的習慣,也許她愛上了爬山,輯一「偶師與偶」收錄多篇她發表於《自由副刊》專欄「召喚術」的作品,她在自序中提到寫下〈機械鳥之冬〉的狀態——當下意念並非從大腦產生,而是自脛骨湧上。她在夜歸的通勤車上,聽見體腔的密室發出篤篤篤的敲門聲,最後一篇專欄截稿,喉嚨刺癢、灼燒,夜裡睡去又咳著醒來,那個冠狀的病毒找上他。養病期間讀井上靖《天平之甍》,日本僧人東渡大唐取經,讀書的人也從發燒的肉身得到啟蒙。
她寫著這幾年閱讀的地圖,以文字做的路徑和標誌,也附錄自己歷程三年故宮南院官司的法律之友意見書,得過文學獎,能言善道的作者站在法律之前,失語了,與她平行的時間,是身體會說話,自有其意志,寫書寫作的人是擺弄絲線的偶師,還是懸線木偶?偶是不是偶的偶?那全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專注、安靜,聆聽身體的聲音,最後,偶師與偶,都將在比霧還深的地方奇異地著陸。
文|李桐豪
一九七五年生。淡江英文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傳播學碩士。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台長,紅十字會救生教練,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瘋狂辦公室」作者。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二獎等。著有《絲路分手旅行》、《時代如何轉了彎》與訪談集《子彈與玫瑰》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