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後的愛情
「漢永啊，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我真的很差勁嗎？」
「不會啊，很正常，長相也不到難看的程度，身高也不算矮，還懂得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不過最關鍵的是，你缺乏勇氣。」
「什麼勇氣？」
「投入感情、專注於對方的勇氣。談個戀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閉上眼睛一頭栽進去而已，可是你太膽小了，連一根腳趾都不敢踏入，還想跟誰談戀愛。」
「你也知道的，我沒什麼男人緣。」
「緣？你可要說清楚啊，不是沒緣，是你根本沒有挑選男人的眼光。」
這句話戳中了我的痛處。的確如他所說，也許是受到小時候在教室裡傳閱的網路小說影響，我總是喜歡那些有點偏差的人，比方說，眼尾上揚、身上有刺青的人，或者沒有正當職業，抑或從事非法工作的人。只要是任誰看都帶有攻擊性、螺絲鬆掉的那種人，我往往會先出現生理上的反應，而非心理上的心動。這類型的關係大部分都熱情如火，卻也迅速燃燒殆盡，迎來悲慘結局，更何況，那樣的熱情也早已不復見。在漢永和哲宇開始同居之後，我連個普通的「曖昧」對象都沒有，甚至與人約會兩次以上的經驗都屈指可數。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的品味太差，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了。」
我本想隨意敷衍帶過，但那天漢永似乎下定決心，直接抓著我開始了一連串的說教。
「性格決定命運喔～～」
「最近開始學算命了嗎？」
「這是莎士比亞的名言，無知的傢伙。」
「是嗎？那個老傢伙怎麼還說過這麼像算命師的臺詞？」
「真理不就是如此嗎？有時聽起來像占卜，有時又像邪教，反覆咀嚼後又好像頗有道理。不過，這句話也有可能不是莎士比亞親口說的，反正只要是名言，不都會說是莎士比亞講的嗎？畢竟他寫了太多書和戲劇，留下太多至理名言，所以也有人說根本不是出自他一人，而是十人。」
「用現在的方式解讀，應該就是所謂的『寫手』吧？」
「比起寫手，更像是一個創作集團吧。
總之，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決定命運。喜好？戀人又不是什麼冰淇淋，才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想要讓生活變穩定所付出的努力、為了與人建立持續且幸福的關係所做的努力，這些東西其實都包含在一個人的性格裡，也拜這樣的性格所賜，你的戀愛史才會落入這般田地，你認同吧？」
我不發一語，像是過年過節時在聽父母嘮叨似的。然而，漢永沒打算放棄，繼續對我說教。
「從現在起，好好打起精神，去找那種可以長久交往、值得信賴的人吧，你也到了該找這種對象談戀愛的年紀。」
我不禁心想「也不過是搭了一回他的進口車，還真是什麼話都要聽」，連忙衝下車。逃也似地走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著像路燈一樣照亮街道的明月。
性格決定命運……
雖然這些年也不是沒談戀愛，但我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從未把與某個人的關係放在生活的中心過。
好對象。
我對於如此稀鬆平常的三個字突然感到格外陌生，彷彿是存在於月亮背後彩虹世界裡的動物一樣。我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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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句話都有力量，尤其某些話更帶有近乎咒語般的強烈力量，不知不覺間便滲透內心，微微地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角度。當時，那個滿月高掛的日子，也不曉得是因為漢永說的那句話，還是因為孤獨的時效已到，總之自那天起，我就變成了約莫有一公分變化的人。
時隔數月，我終於又重新下載了交友軟體，甚至還放了臉部和身形清晰可見的照片，而且還是兩張。要是以前的我，絕對會將在公司或住家附近拍攝的照片遮住臉部，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人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以就直接放著了。我收到了幾封來自男生的訊息，與其中少數人約會過，甚至還跟幾個人約會過兩次，但都沒有什麼實際上的收穫。
正當我心想「果然，管他什麼鬼莎士比亞說過的鬼話，不成氣候的人做什麼事都不會成」，打算毫不留戀地刪除交友軟體時，收到一名男子傳來的「您好」訊息，點開對方的照片一看，發現是身穿襯衫、臉部經過模糊處理的男生。
180-72-33／well educated person／有投保四大保險的上班族／不混同志圈／尋找和我相似的人
該怎麼說呢，這人外表看似正常，卻在個人簡介上明目張膽地寫著「well educated person」，這種行為著實顯得幼稚又令人倒胃口，讓人不禁心想他究竟是受過多麼了不起的教育……。正當我毫不猶豫地想要將他封鎖時，他又傳來了一封訊息。
——我們見過。
我心想，這是在對我耍什麼花招？對方卻解釋之前是在梨泰院十字路口斑馬線的對面看到我，即便隔著馬路，也因為我的笑容很好看而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我猜對方應該是在哲宇的餐廳前看到我的。自從和漢永變得要好以後，我們週末就經常把哲宇的餐廳當作據點，每到星期五晚上，都會坐在哲宇的居酒屋櫃檯前方座位閒聊。有時還會與漢永在附近的酒吧或夜店小酌，然後再一起幫哲宇收店打烊、一起回家。和周遭鄰居也都打過照面，所以人際關係拓展許多。
我沒回任何訊息。
——我本來不是這種性格……但那次的記憶實在太深刻，所以只好先傳訊息給您。
我問對方能否讓我看看臉部清晰的照片，他卻表示有自己的苦衷所以無法提供，若有需要的話，他可以隨時，甚至今晚就來見我，要我親自確認他的長相再做判斷。然而，我對於他這樣的態度卻感到十分疲累，難不成是總統候選人？到底是有多麼了不起的理由需要如此防備？以前的我會毫不留情地淘汰掉這種人，但當時正處於我難得下定決心要做出改變的時期，所以我告訴自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然後把我家對面的二十四小時營業咖啡廳地址傳給對方，壓低帽簷走出了家門。
我原本心想「難不成是什麼韓流明星要大駕光臨」，但走進咖啡廳裡朝我迎面而來的男子，卻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面孔，雖然極其平凡，在這圈子裡反而是鮮少會見到的長相。他比我平常約會過的男生都還要瘦，但是個子很高，眼睛、鼻子、嘴巴所在的位置也十分妥當，臉上沒有痘痘或疤痕，整體給人一種乾淨整潔的印象。也許是因為沒有抱任何期待，對他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而且他有著好聽的低沉嗓音，所以專心傾聽閒聊幾句後，我覺得應該是個正常人。我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堅持不露臉，他解釋因為自己是在電視產業工作，經歷過一些麻煩事，所以絕對不會在交友軟體上公開長相。然而，即便如此，我對他的面孔還是感到十分陌生……。我向他確認當時在斑馬線上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嗎？他用微微上揚的語調堅定地說絕對沒有錯，而且還主動說自己可能是因為身為記者的「職業病」，往往只要見過一眼就過目不忘。由於他說話的表情非常認真，所以我什麼話也沒說。
他問我見到他本人的感覺如何，我回答得有點敷衍，「很不錯啊！」然後略帶諷刺地補充道，「可是我並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不曉得你能否接受？」他面露驚愕，連忙解釋自己在軟體上寫的個人簡介並沒有太大意義，只是因為遇過太多奇怪的人所以才會那樣寫。看來他也知道自己顯得多討人厭了，應該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因為心情稍有好轉，所以問他：
「我可以叫你哥嗎？」
「這有點……」
「看來是我失禮了，抱歉。」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因為其實我們同年。」
「那你為什麼要用假的年齡？」
「那是為了……保護身分……」
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而他不知所措，瞬間漲紅了臉的樣子，好可愛。
出乎意料地，他沒有問我的學歷、職業、是否經常出沒鐘路或梨泰院、是否有許多同志朋友等，什麼都沒有問，反而是問我能否與他交換電話號碼，認為我比第一印象來得更為活潑開朗，應該是個好對象。
好對象。
坦白說，他沒有會讓人一見鍾情的外表，但他那有些笨拙卻真誠的性格並不令人討厭，況且，要是他能從我這張任誰看都只有黯淡兩個字的臉上看見活潑開朗，認為我是個好對象，不免會讓我產生一絲幾近幻想的期待，認為他說不定能為我這乾涸的內心帶來一點溫潤。
最重要的是，他與我至今遇到的（爛渣）男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應該是個安全穩定的人。我把電話號碼和姓名告訴了他，他也將自己的電話號碼與姓名告訴了我。金南俊，就在儲存這三個字的剎那，我的人生儼然已產生諸多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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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第三次約會結束後，才比較能理解南俊那種充滿防備的態度。也許是因為一開始就沒有對他抱持太大期待，所以反而越相處越覺得是個不錯的男生，搜尋他的名字還會出現各種新聞報導和影片。
「金南俊」在我們這個年齡層可能較為陌生，但是在中老年人之間是頗有知名度的公眾人物。網路上的資料顯示，他是在媒體工會罷工期間入職電視臺，還曾榮獲「值得備受矚目的媒體人獎」，新任電視臺老闆也明顯提拔他，所以很年輕時就坐上了晚間八點新聞主播的位子。目前正在主持一檔高收視率、高話題性的時事節目，也因端莊的形象而受到保守與進步派政黨的邀約，希望他能入黨。資料頁面都還沒拉到最底，我已感受到一陣頭痛，所以直接關掉了網頁。雖然圈內盛傳不少明星都是屬於我們這一類人，但大部分都是聰明地運用這些形象或傳聞為自己加分，而以南俊在公司裡的地位來看，他的性向並不會產生對他有利的作用。
對南俊來說，我似乎也給了他許多意想不到的感受。我的工作和生長背景明明都沒什麼特別之處，他聽完卻像兔子一樣瞪大眼睛。
「幹嘛那麼驚訝？」
「因為聽起來比你呈現的樣子正常許多。」
難道他以為我是個整天無所事事、在家裡當米蟲的懶惰鬼嗎？照理來說，我應該要感到不悅才對，卻莫名地覺得好笑。的確，就連我自己看都覺得我的樣子並不像個穩重的人，所以可以理解他的反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還要主動傳訊息給我？他沉思了一會兒，謹慎地回答：
「可能因為……滿喜歡你呆呆的表情吧？」
竟然不是因為臉蛋、身材、手臂或腿，甚至也不是因為手指或頸部線條，而是呆呆的表情！我被他那過分小心卻模糊不清的答案逗得哈哈大笑，也不排斥他想要用精準詞彙來表達所有微小細節的強迫症。
我們認識約莫一個月以後，我問南俊有沒有興趣和我的朋友們一起見面喝酒，結果他一口回絕，表示自己對於那種場合感到很不自在，於是我提議，要不要也找一些他的朋友來一起互相認識，不一定要公開我們的關係，只是想要大家一起輕鬆玩樂。南俊意志堅決地搖頭，說他的朋友都是無趣的書呆子（畢竟物以類聚，的確有可能是），況且連兩個人相處的時間都不夠了，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聚會上。雖然我有點失望，但還是故作無所謂地說：「好吧，那就我們兩個人玩吧。」
就在那幾天，我對漢永提起了南俊的名字，負責媒體公關的漢永自然對記者金南俊的存在耳熟能詳。
「是Ｂ電視臺的那位對吧？我記得這人當上整點新聞主播的時候，在業界引發了一陣騷動。」
漢永還補充了一句，有傳言指出這人應該是同志圈的。我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用氣音對漢永說：「其實我和他最近在約會，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漢永拍著我的背，大驚小怪地說我簡直就是平時看起來乖巧的貓，沒想到早就偷吃掉整個爐檯上的食物。他還說，真沒想到一向只會和爛到無法回收的男人交往的我居然會遇到如此正常的男人。不過，這也是連我都沒料想到的事情。當我表示這段關係可能會變得更認真時，漢永則說要趁正式交往前先讓他鑑定一下，叫我一定要帶南俊去一趟哲宇的店裡用餐。他信誓旦旦地說，他在同志圈裡打滾了十幾年，早已是半個巫師，絕對能幫我看出這人到底是不是好人。我嘆了一口氣，說道：
「可是他很排斥和同志朋友見面。」
「嗯，他那張臉看起來的確不是省油的燈。別擔心，我自有方法。」
那個週末，我和南俊在哲宇的居酒屋內，面對面坐在櫃檯前的兩人座位，當然，我沒有向南俊透露這間餐廳的真實身分。南俊對於這間店的生魚片讚嘆不已，一直稱讚肉質鮮甜。而老闆哲宇似乎有事要忙，所以不在店裡，由漢永暫時幫他顧店。我和漢永四目相交，還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
那天，我們去解放村附近的屋頂酒吧續攤時，漢永傳來了簡訊。
——我知道為什麼你會喜歡他了。
這是一則不代表肯定也不代表否定的訊息。
我和南俊並肩而坐，接連喝下三杯酒精濃度較高的莫希托。傍晚的空氣乾燥，南俊俯瞰著稍顯冷清的首爾夜景，問我：
「要不要和我認真交往？」
＊本文選摘自朴相映小說《信任的模樣》，預計於五月初出版，實際文字以成書為主。
《信任的模樣》
本書是朴相映的最新小說集，集結在文學雜誌刊載的四部小說，描述四名男子的故事，他們年齡相近，性格及背景卻大不相同。四部小說各自獨立卻巧妙串連，呈現了在大時代下的我們是多麼脆弱，也同時考驗著信任的力量。
朴相映／著
一九八八年出生於韓國大邱。畢業於成均館大學法語文學系及新聞傳播學系，並於東國大學研究所學習文藝創作。小說集《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入圍國際布克獎及都柏林文學獎，並於二〇二四年改編為電影及影集《大都市的愛情法》，成為韓國熱門話題作家。
尹嘉玄／譯
潮浪文化／文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