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總也不老。(註)
如是纖細,嬌小。瀰漫吉普賽氛圍的長髮黢黑,甜嫩的嗓音輕糯。從穿著,旁人得以知曉,她不僅是游牧者,更行經過不同的私人季節與時區。如今收束起高彩度花草鮮豔,蔓延的下擺多層流蘇;她穿無彩色極簡,素斂如僧,卻仍以隱藏物挑逗其形象,在冷調與靜淡間,挾帶一隻毛茸茸可愛小獸掛飾。
《文青櫃姐聊天室》是由服飾材質、美妝/生活用品、包款、作者雲遊時期收藏的異國紀念品交織,演繹「物與人」相連性的殊異之作。若策展式地,純以物件標誌多面向創作者身份,妮娜說,自己將從身心靈三方探之。
Bling-bling羅馬鞋皮編夾腳拖、印染圍巾、雪紡或紗麗長裙。隨時間演變至今日棉麻質地白襯衫、潮帽與平底小白鞋。心之對境為復古相機,尤以大學第一台Nikon FM2機械式單眼為主(她買過三回,一次遺失在前往台南看蜂炮的火車上,一次被偷)。畫架、復古行李箱。《金剛經》與《心經》代表靈魂。「撇開前半生的騷動,最後安靜地,走進名為時間的河流。玄奘與鳩摩羅什兩位大譯師,是我最想成為的模樣。」她說,最後是必然的文學典藏:莒哈絲的《情人》、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紅樓夢》、《白蛇傳》有她曾迷戀的奇幻式的前世今生的愛情,《別送》則註記生命進入大蛻變的關鍵時刻。

妮娜也不全如旁人想像地清簡。
以前她的後車廂常備有紅酒,威士忌與香菸。情迷甚深的她,當年青春無知,常遞送物資,上山探望當時糾纏的某藝術家友人。或者往後感情的付出,最後她都能將疼痛轉情商,情繫情解,際遇餽贈悟性,歲月傷口轉為筆墨。
最眷戀物為母親在台北替她買的第一尊洋娃娃。妮娜以為它為活物,大體積,跟五六歲的她同身形,娃娃翻面時能發聲響。小學某次颱風來襲,風大,將鄉下老厝門窗吹開,洋娃娃颻颺而逝。她走遍村裡每條小徑,找了好久好久。「我是獨身女,它像我的第一個朋友。」妮娜如斯記憶。
買過最昂貴物是在義大利血拚後掉落酒吧的Max Mara大衣。她從大溪地扛回巨大,上頭有皮鞭飾紋的鼓,學了半天仍打不好,最後拿來當花器與茶几。
從有欲到少欲。從櫃姐到看護工、美體與病體、昂貴與廉價的兩極,乃至寫作狀態中擺盪的豐饒與匱乏。《文青櫃姐聊天室》是表達「之間」的深刻作品。兩極之情,似體現妮娜的雙魚星座,其主體相異方向拉扯的相生動能。
後母逝時光,生命定錨(她寫道:我早已世故,且少流浪,我已老成)。她回憶往昔,不是紅塵就是山林,不是佛家就是煙花。
「很分裂,既想要佛性神性,但對紅塵藝術的燃燒又很投入。分裂、矛盾、掙扎恰巧是寫作的刀鋒。」她說。
下半年將出版的《私輓歌》裡,她寫自己像隻裸露的蝸牛,攀爬刀鋒之上。刺痛過往,轉眼像秋風橫境,枯枝敗葉飛捲生命上空,是她長期的生命狀態。妮娜道:「我現在走到兩者的統合處。母親走後,悒鬱近一年。去年都在整理自己,踩踏生命雷區。原來枯枝敗葉可不再隨命運狂風飄蕩,能停息,融入新泥地,開出新的可能。」
倉央嘉措詩言:不負如來不負卿。以前她覺得必先完成情愛人生才能不負如來;但後來發現不可能,生命總有新際遇。現在她覺得該兩者同步,既有如來也有卿。
除雷,很多人料想是母親,但不只是。今年二月同楊照對談時她甫揭露,母逝之傷未料竟重疊了伴侶的猝逝,使她徹底回到一個人。
「它很難被訴說,這件事被《別送》預言,像我賜死了他,帶著寫作者的原罪。所以我叩問提筆者能走多遠這件事。我到今年他忌日後才好轉。如今我半個月經常在寺院山林安居,半個月待在城市紅塵裡。如來與卿突然都在眼前,這世界有小小的地方收容了我,安靜地寫作,閱讀。慢慢把空間拉開後,重新看自己釘在原地的各種時間流動。」她說。


創作慾熾烈的她,筆未曾歇。
不同作者,其寫作動能各有所源:可能是佛洛伊德式利比多昇華、拉岡式匱乏的衍生物、荒人屬性「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抑或博物誌學者的紀錄之心。妮娜的燃料,於今更多是基於開化智慧而深入人性與佛學經典的時間。
它龐大,燃之不盡。妮娜以為,其薪火,仍得靠塵世獲得的智慧積累。
回應拉岡的匱乏理論,她說:「你知道生命的河水枯竭,需要援引其他支流,你知道一口井的自我,寫作者的匱乏會引領他前往龐然大海,觀看人世浪擊。它不是無端需索,恰恰因其底限,才有所求。」
如今進入潮退潮湧自在往來之期,不急也不慢,她更有適切的距離感,審視當代創作場域。她提點台灣現今情況:自我被他人窄化,學院凌駕生活,小說的生活感被菁英化。寫作本身即是抵達,不應被其他名譽影響。「創作者要回歸自我有相當程度的困難,該說不求名利嗎?但寫作就是渴望被看見,跟佛陀最初傳法一樣,有其面向大眾的願望與訴說的渴望。」
如今她傾向榮格對幸福的定義。其追尋,通過征戰,傷痕累累最終醒澈之理。「台灣的幸福很蒼白,沒有深邃經歷的徹擁平靜。榮格的幸福蘊含悲傷,與對痛苦的瞭然,像我對寫作的看法。我的舊作較黑暗,是打底的東西,光在其中緩緩透現。」她如是自剖。
新書形式獨特,短文短語,單篇極簡可僅至三四句,近乎俳句樣貌,似可與《訣離記》並論(妮娜於前作寫道:離訣,手記。哀悼,碎語。我學會新的斷點,使回憶的路徑難以追蹤,我學會新的斷句,屬於媽媽的長篇叨語就可以佯裝成詩,屬於妳的史詩就可以入土為安,成無痛無感的死屍)。
她直言詩歌對近作的影響,並舉例北島就詩與小說的評論:詩像刀的鋒刃處;小說像刀的整體,那重量質感造型。她覺得自己過去少了鋒刃,現在因應文體而展現短體書寫,但保其鋒芒的鬆感,尖銳。
「我喜歡漫溢開來的未完成感。《溝》後半部的短篇都是未完成的。《木淚》是實驗小說,集合小說、報導體、劇本、論文、書信、俳句等。《訣離記》跟隨母逝百日時空限制而寫,想實驗當心情不再追溯與回憶,文字現場直播能呈現何種效果。有的追憶會變質,有的當下會不夠,其拿捏跟題材有關。」
妮娜在午後的陰雨天,朗誦里爾克的〈秋日〉。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他們成熟,把
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道上不停地
徘徊,當落葉紛飛。
這是妮娜的嚮往。讀書,寫信,這落葉紛飛的意境也將成為她身為文字僧的一生註解。


註:妮娜(Nina)為鍾文音的英文暱稱
採訪撰文|白樵
一九八五年臺北生,國立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斯拉夫研究碩士肄業。
曾獲時報文學獎首獎、鍾肇政文學獎首獎等。作品散見《中國時報》、《聯合報》、《幼獅文藝》、《聯合文學》各大副刊及文學媒體,入圍金典獎與Openbook年度好書獎。著有小說集《末日儲藏室》、散文集《風葛雪羅》。
攝影|賴沛雋
場地協力|House of Story Wear 永續百貨
位於大稻埕的 House of Story Wear 永續百貨,是台灣第一間以永續為核心理念打造的選物空間,將過去曾為紡織廠的百年古蹟,重新打造成屬於時尚產業的永續基地,館內精選超過20家本地與國際永續品牌,從服飾、配件到生活選物,皆強調環保材質與永續循環。
零廢時裝 Story Wear,主打永續時尚的獨立設計服裝品牌,以零廢棄時尚為核心,將牛仔文化的精神注入於品牌DNA中,全商品均為回收衣物/布料並以在地手工製造,將「環保」「時尚」「社企」完美結合,體現循環經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