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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看展】停留在南瓜的時間——張亦絢看「草間彌生的『軌跡』與『奇跡』」展

by 李筱涵

隨著張亦絢穿梭在日與夜、光影置換的北師美術館;草間彌生極具標誌性的黑色圓點散佈於巨大粉紅氣球,漂浮在落地窗構成的挑高空間,從午後到夜間,我們隨著小說家的眼光透視草間彌生的藝術。閱讀她們從藝術中探索關於女性身體、性、自我意識,以及創作者的多層面貌。

「我今天才意識到她已經96歲了!她的作品還是給人很青春的感覺,可是真的是祖師奶奶!」對於一路在世界各地美術館追尋草間的張亦絢而言,草間就像一個她感到已有默契的藝術家;如此熟悉,又令人留戀。「我曾下過功夫瞭解她,之前比較是知識層面的、藝術史上不能錯過的一頁。但今天比較訝異的是,作品給我帶來的愉悅感。」並不是所有的當代藝術都能帶來這麼細緻的愉悅,她認為這非常珍貴。二樓體積巨大的《圓點的強迫妄想》讓她印象深刻,張亦絢談起過往看到草間彌生類似的作品有不少在戶外;然而它被設置在一個大房間,使她感覺漫遊其間愉悅的「身體性」蠻強的。她強調,尤其在學校空間,這種愉快是很好的教育,傳達出一種「釋放」。

張亦絢於展場2樓欣賞《圓點的強迫妄想》
夜幕時光的《圓點的強迫妄想》

「作品的規格對創作者來講很重要,每個藝術家希望給大家看一個多大多小的東西,往往跟內容的重要性不相上下。」她提到,許多人只把草間彌生化約爲點點,「可是我必須說,她的珍貴,是因爲她在藝術上要求非常高。所有的藝術家,都會尋找類似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裏》那種,一個準確的自我之點。」草間彌生那些看似若無其事的行為,其實超級嚴肅。「對我來說,不是只看她想要表達什麼,而是細節處理。」她提到,雖然草間彌生的藝術生涯經常透過製造事件留下令人驚世駭俗的印象,可是她遠遠超越那些。「我總是非常感動於她處理作品的某種完整性。」張亦絢提到,圓點作為一種常見元素,在草間的作品裡,有繁複的變化。「她的東西『很活』,你不知道韻律感、或是節奏從哪裏來,但如果你去看她作品的每一個做法、筆觸跟細部處理,那些都有道理。」幾乎跟所有重要的藝術家相通,草間的作品,會讓人產生無窮盡的感受。

「藝術家成熟到一定的程度,可以給出看似最簡單的作品。單純去呈現那麼縈繞於她心裏原點的東西;這是淬鍊後的結晶。」張亦絢坦言自己過去曾有一段草間彌生的狂熱期;但是自己的創作和她之間並不是某些靈感汲取或者引用的關係。「非常單純,我就是吸收養分。我並不在乎跟我的創作有什麼關係,首先我要活得好一點。我被提醒了愉悅的重要,這支撐了我生活。」草間彌生之所以是張亦絢很喜歡的藝術家,是因為她是那種能夠掌握基本形式的創作者。

張亦絢舉例,比如歐姬芙是花,草間彌生是圓點;她們不害怕運用重複、簡單的形式去擴展。「這給我很多啟發,比如圓點,它就是語言文字的零度。雖然它還沒有開始負載內容,我自己在創作的時候,經常還沒有語言文字,是在那些『某東西』上打一個標記,之後再回來,讓它成爲語言或文字。所以那個圓點,我很有感受,並不是說它很可愛或者有趣,我覺得那個是很真實的經驗與手法。」真實的靈感之點,也展現在張亦絢觀展的體驗;其中一種愉悅,是來自於草間彌生面對恐懼的幽默。「我認爲她把恐懼變成作品的時候,其實不太停留在恐懼裏面,總是讓我覺得它是一個『好笑的鬼』。」她提及高跟鞋上的通心粉,隱約透露著飢餓的恐懼。「可是當你看到鞋上不一樣的通心粉,這個恐懼已經被加以變形了,坦白講真的有點好笑。」她笑道。

張亦絢看軟雕塑作品《通心粉鞋》

在《花強迫(非洲菊)》的彩色錄像裡,張亦絢看到一種準確性。花,經常不是作為女人性器官的代稱,就是完美的「女性化」象徵;與此同時,花又是靜態而被摘取的,一個女性藝術家如何可以介入?當草間彌生能把自己既當成花又當成是花器的時候,她就把「主動性」引入花叢,這非常具有女性主義啟發。「有些女性藝術家會選擇遠離容易喚起女性化、或被簡化爲『女性的性』的東西,採取逃逸的方法;可是草間彌生是直接攻擊進去,而不是扔掉。看草間彌生的東西,一定要避免太天真,如果『去性化』的話,就會看不到很多東西;但也不能只聚焦在『性』,因為草間其實是想把『性』溶解在符號中,讓符號和『性』都『軟掉』。」比如說展場裡另一幅畫作《橫躺的少女》,張亦絢覺得邊緣堆疊的暗紅黑顏料令人聯想到陰道,一個畫中的畫框,看似不重要的局部,有時反而是重要的;因爲創作有時像夢的邏輯,重點不一定在畫的中心。對女人來說,對性或身體的意識,不一定依靠視覺相通;她可能呈現的狀況是「那是什麼?」或者「那可以是什麼。」的暗湧。而「橫臥的女人」使人聯想到馬奈(Édouard Manet)與古典畫的裸女傳統,這可以做一些比較。「草間彌生一定一直在思考,如何把主動性跟女性化做更深的結合?我覺得她處理的,是很深層語言的問題。」

《花強迫(非洲菊)》,1999,1’21”,彩色錄像、無聲©草間彌生
橫躺的少女》,1977,42.5 × 54.8 cm,壓克力彩、拼貼、紙©草間彌生

展場裡的軟雕塑,也透露著某種訊息。「我們會感覺到,那還是回應她本身的恐懼,大部分以陰莖造型出現,那一定是焦慮的來源;她到底跟男性的性器官是什麼關係。」張亦絢認為,草間彌生並沒有給出任何標準答案,也不算去否定,或者越過恐懼。「我們可能認爲這個恐懼跟她的經歷有關,可是如果只跟她個人經歷有關,作品不會那麼有趣。我覺得她這個系列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這種恐懼可能在女性身上有不同程度、層次的共同性;有時候也可能是嫌惡,而草間彌生怎麼找到一種不迴避的表現形式,這是有趣的。」

張亦絢談起曾有師長提醒過她,女人也有被閹割的焦慮。女人的性表徵常被忽略;可是不管男性或女性,都會尋找類似陰莖的東西,高跟鞋就非常有代表性。她認為草間彌生對於性的恐懼或煩惱,可能多少有點悲傷,「我覺得她跟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有些類似,爲了藝術犧牲蠻多,甚至可能有一些悲劇。」他們在藝術裏找到出路,啟發我們如何在非藝術的向度,也就是生活的向度,用比較樂觀的態度去處理人生難題。

北師美術館二樓夜幕時光的《圓點的強迫妄想》

「其實我覺得北師美術館的夜幕效果非常好。草間有一個特點,她原先的設想就未必是在美術館裏,許多人都希望做一個美術館外的藝術家。而我覺得美術館本來就應該是夜的;它的起點應該就是夜的。夜,更能夠把我們帶到既是感官又是感官困難的交叉口。我們要從未知跟不明確,甚至是像草間所堅持,視線中帶有斑點、缺陷和困難,以這樣爲起點去感知藝術。」張亦絢認為,草間彌生深刻理解到人生種種困難,也曾對日本的整體的藝術環境提出過非常猛爆的批評。「她有一點點梵谷的影子,把自己獻給藝術、那種殉道的味道。草間彌生立下了一個蠻獨特的意義點;就是把困難跟干擾的東西化作了詩歌。」

草間彌生的《南瓜》系列作品,也是她少數並非傳達恐懼,而是視為生命救贖的事物;她屢屢在不同的自我表述中傳達對於南瓜的鍾愛,這使張亦絢聯想起童話世界最著名的「南瓜」。當《灰姑娘》中變為「馬車」的南瓜,載著公主走向王宮的父權世界;而草間卻隱隱然告訴我們——不要成爲馬車,要停在「成爲馬車」之前的那個世界。張亦絢如此詮釋:「停留在南瓜的時間,是對父權社會非常大的反叛。我覺得這是她作品力量所在。」

張亦絢談《南瓜》系列作品

採訪撰文|李筱涵

作家,臺大中文系博士後研究員。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散文獎、國藝會創作補助。作品、書評與採訪見多家報紙副刊與雜誌,著有散文集《貓蕨漫生掌紋》。

攝影|賴沛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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