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景壬
一九七二年生,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高中立志成為導演,與文學沾上邊在一九九〇年入選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佳作。同年放棄理工組,術科考試靠這個作品考進戲劇系。廿餘年導演生涯,主要工作範圍為商業廣告。作品曾獲坎城、倫敦、紐約、首爾等國際獎項。
朱宥勳
一九八八年生,清大台文所碩士,現為專職作家。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長篇小說《暗影》。散文集《只能用4H鉛筆》,非虛構寫作《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等作品。經營youtube頻道「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個人網站:https://chuckchu.com.tw/
街道空無一人,防空警報大響⋯⋯這是台灣人都想過,但從未認真談論過的事情。本次採訪邀請《零日攻擊》導演羅景壬,與《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作家朱宥勳現身,聊聊各自如何以影像與文字,建構當代的戰爭想像。
溫差與時差
Q 兩位近期的作品都以當代戰爭為題材,是否可以先和我們聊聊作品核心與創作契機?
羅景壬(以下簡稱羅) 《零日攻擊》是假想台灣選舉後,在政黨輪替的空窗期間爆發台海危機。影集採用詩選劇的形式,每集由不同導演拍攝,也都是主題不同的故事。我所拍攝的是前導片及第八集〈反分裂家庭〉,第八集以資產在中國的台商為主要角色,描繪他們在戰爭發生時可能會面對到什麼樣的困境,又或是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這部影集由鄭心媚發起。她在二〇二二年烏俄戰爭爆發後聯繫我,當時國際新聞都在關注台灣是否會是下一個戰場。看到很多不同導演加入、確認計畫成行後,有先找了相關領域的專家來為我們上課,做足功課後才開始發展劇本。當然,我們對台灣的現況有擔憂,也相信人們普遍擔憂,因此希望能用具一定商業規模的影視製作,來跟台灣社會交換想法,進行溝通。
朱宥勳(以下簡稱朱) 《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也是以假想的台海戰爭為背景,用不同的角色如解放軍士兵、僑生等來切入,故事一路寫到戰爭結束,所以多採回憶的視角。我個人從小就是軍武迷,但小時候比較是單純的軍武宅。直到二〇一六年蔡英文總統上任後,我發現她頻繁視察軍隊,與過往政府的風格非常不同。我對這方面的議題感興趣,回頭看台灣文學,才發現寫當代戰爭題材的作品非常稀少,幾乎是十年才有一部,涉及的戰爭也多半以二戰或國共內戰為主,於是我決定動筆書寫。
有趣的是,我在二〇一九年開始寫作時,將戰爭設定在遙遠的二〇四七年,當時身邊朋友還覺得這議題太遠。沒想到二〇二二年書出版時,烏俄戰爭開打,大家反而問我:「二〇四七會不會太久了?」,形成另一種奇妙的「溫差」。
羅 我也有注意到這個創作上的「溫差」問題,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時差。《零日攻擊》絕大部分的劇本,都在二〇二三年即已完成;而各集的拍攝作業,則幾乎集中在二〇二四年夏天,前導片甚至在二〇二三就拍完了。我想表達的是,在這種關於創作、製作、尋求放映平台、檔期的時間差之下,這些故事原本是對未來的遙想——那時台灣總統仍是蔡英文,美國仍由民主黨執政,哈瑪斯尚未襲擊以色列,是那樣的二〇二三。
未料這些自以為是的寓言與預言,歷經兩年後面世,竟如社會現實片,甚至稍嫌過時。世事變化、威脅迫近的速度,遠比想像更快。
朱 我記得我開始寫的那一年,美國在南韓部屬薩德飛彈系統,結果那年就有個韓國小說家,寫了中國跟北韓因薩德飛彈系統而攻擊南韓。他們的反應速度非常快,相對來說台灣很少去想這件事。我覺得我們需要建構台灣自己的軍事文化。好萊塢有它的軍事文化,我們未必要沿用,但我們必須要有一種語言能去思考這些事情。

與「異己」展開對話
Q 兩位不約而同採用了詩選劇與短篇連作的形式,為什麼?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優勢嗎?
羅 《零日攻擊》由於創作時間緊迫,且創作者眾多,所以最終選擇了單元劇的形式,這可以說是「不得不」的結果。但這種形式也帶來了優勢,它讓作品呈現出「眾生相」,不僅指角色,也指我們每一位創作者。在統一的世界觀下,每個導演的風格、切入點都不同,保留作品多樣性的同時,更真實地反映了台灣此刻對於未來那種紛亂、多元、尚未整合的想像。這種多元性或許更能觸動不同背景的觀眾,引發共鳴。
朱 我寫《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有考慮過寫成長篇。但因為台灣當代軍事小說非常稀少,我幾乎沒有參考對象,很難確認世界觀要準備到什麼程度,後來還是選擇從短篇連作開始。
這當然有些優勢,比方羅導講的眾生相,呈現很多不同人對於戰爭的觀點。但我還有找到另一個切入點,就是呈現戰爭期間的「資訊混亂」。即便不是惡意操作的資訊戰,戰爭本身就會有很多分歧的資訊。所以在五個故事裡,很多資訊是故意設置矛盾的,同一個事件在不同角色眼中會完全不同。
我另外想推薦十二芒的《太平島十六小時》與《黑色行動》,是台灣罕見具有刺激動作元素的小說。作者一方面深諳國軍習氣,能寫出軍隊內摸爬打滾的憊懶氣氛;另一方面,也能以此為基礎,塑造出頗具國軍特色的英雄人物。這兩本小說節奏緊湊,戰鬥場景細緻而毫不閃避,幾乎就是現成的動作電影。兩部小說以同一名特戰士兵串連,由太平島寫到台北,充分展現作者對國際局面的理解與想像,在「刺激」之外,也不無引人深思的微言大義。

Q 雖然是以台海戰爭為主題,但兩位都選擇了「非典型」人物作為主要角色,比如台商或解放軍。為什麼想描寫這些角色?
朱 放入不同立場的角色,可以製造出對照的效果,讓台灣的輪廓更清晰。如果只寫台灣人看台灣人,很難看出特別之處。但透過解放軍的「異己」視角,他們眼中的台灣人為何如此思考、如此行動,那些「奇怪」之處反而凸顯了我們的特質。這也是一種寫作上的策略、短篇小說的折疊技巧,可以一次呈現兩種觀點。
羅 選擇台商作為主角,是因為這個角色濃縮了兩岸關係的複雜性。「兩岸一家親」是一個很常見的政治語言,但台商在真實的物理關係、商業關係,甚至是情感關係中,某種程度上也解構了「一家親」的政治口號——當戰爭發生,他會遭遇到屬於他的困境,觀眾也可以看到人在面對情感或利益時的抉擇。
朱 台商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切入點。因為開戰時,雙方金融會斷開,台商的財產可能卡住,對方的工人也會領不到薪水。台商是樞紐,也是槓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都很難割捨彼此。這會擠壓出很有趣的討論空間。
我覺得文學的力量就在於,當面對不同價值立場的人物時,即使觀點不同,我也希望能寫出讓讀者感到一絲「不忍」的瞬間,讓他立體、讓他像個「人」。如果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就是跨越了立場的壁壘。
羅 拍片會一直面對到跟自己不同立場的角色,這對我來說一直是種修行。日常中,我們可能沒有耐心去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但在創作時,會要進入他的世界、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這反而是一個很好的反省機會。我相信也能夠讓觀眾去理解不同立場的角色在思考什麼。

虛構與現實的接軌
Q 面對戰爭這個嚴肅的議題,二位在創作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朱 主要有兩個。一是軍事細節,這方面比較複雜,我參考了很多公開的軍事報告,不讓細節太超離現實,但另一方面,我又要嘗試理解大眾對軍事細節的認知,有時候那是超越現實的。比方說,手榴彈爆炸在電影裡一定有火光,但現實中其實不會有,因為觀眾習慣了這種視覺語言,所以電影還是都會這樣拍。如何在創作與現實間取得平衡會是關鍵。
第二個更大的挑戰是「體制」。戰爭關乎政治,但政治的發展會基於體制,所以設計情節時也要思考體制如何運作。比如我在〈南方的消息〉寫一位僑生去當總統候選人的幕僚,但因國安問題,其實僑生無法進入某些核心職位,我就安排他成為體制外的「密使」。這個橋段是有考量政治體制如何運作的結果,才不會犯下太天馬行空的錯誤。這需要大量的田野調查,也是每次在創作前,都會遇到的難關。
羅 影像創作面對很多現實的挑戰。比方說,我可能希望這個片子非常寫實,所以要求槍聲都要是真的,但最後觀看成品時還是會放棄,因為真實的槍聲太像鞭炮了;又或者,在軍艦上,有些角色按理應戴上防火面罩,可是這樣拍不到他們的神情,最後我們只能選擇脫掉面罩。相較於文字有想像的空間,影像呈現是非常直面的。不管是槍聲或手榴彈,這些跟現實有差距的軍事「文法」,都是被影像建構出來的。所以我們作為影像工作者要更小心,思考自己建構的畫面,是否會影響到觀眾的認知與判斷。
另一方面,我也希望《零日攻擊》可以為影視圈帶來更多改變。在現實環境裡,因為合約或市場關係,可能會需要妥協、自我審查,或排除敏感人物或內容,我希望這個具有商業規模的作品,可以證明這些事情是能被討論的。
朱 涉入公共討論的藝術作品,我想我們能做的事情,或許是除魅。透過「What if」的推演,以虛構的方式幫讀者進行某種預演。我在今年(二〇二五)九月即將出版《群島有事》,跟《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相似,內容是假想金馬離島遭受軍事威脅會產生什麼狀況。一般讀者剛接觸時或許會覺得恐懼,特別是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發生這些事情,但那種恐懼,不會像過去一樣,因未知而被無限放大。克勞塞維茲說戰場上充滿迷霧,現在,就讓我們試著把它吹散一點點。

防空洞書單
選書人|羅景壬
《台灣地圖》陳又凌|聯經出版(2017.01)
《12個插畫家的台灣風情地圖》吳宜庭等十三人|聯經出版(2016.11)
我想到的其實是我的孩子。在那個時刻,我只想帶一些能讓他們分心、感到平靜愉快的書,讓他們可以暫時逃離恐懼。小孩選了這兩本繪本倒也「應景」:在防空洞裡,用這種方式,惦記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活方式。
選書人|朱宥勳
《生命如不朽繁星》安東尼.馬拉|時報出版(2014.07)
《戰爭與和平》列夫・托爾斯泰|木馬文化(2020.01)
《生命如不朽繁星》描寫車臣戰爭,作者年紀雖然跟我相仿,但他的寫作條件遠比我們苛刻,很有啟發性。至於《戰爭與和平》,好像很適合在這種期間,好好把它閱讀完。突然想起來有退役美軍說過,厚書加紙板可以做成簡易防彈板,雖然看起來很蠢,但至少有點實際作用!
採訪撰文|蔡易澄
台大台文所博士生。著有小說集《福島漂流記》。曾入圍金鼎獎。
攝影|林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