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張悅然宛如幻身一名舉火的人,火照亮了世界,也照進角色人物的心靈深處,火光更透進讀者的閱讀時刻。藉由張悅然充滿強烈光度的文字帶領,看見殘酷、傷痕,卻也感受到同情、悲憫,全新中短篇小說集《我循著火光而來》,寫出一篇篇人性裡最脆弱也最柔軟的情感故事。
火光裡的犀利與同情
Q 小說瞄準了現實世界,閱讀時強烈感受你的觀察與思維批判相當犀利,而有時候你好像又能高度同情理解筆下的人物?
A 是的,我非常同情筆下的那些人物。在我和他們連接的部分裡,包含一份天然的理解。他們是有缺陷的,所追求的事物也可能是徒勞的,但是我還是支持他們。比如說《動物形狀的煙火》裡的林沛,他認為人生可以通過某種補償獲得救贖,堵住源源不斷的厄運。我覺得這種把世界因果化的想法太樂觀了,恐怕行不通。所以最後,厄運還是又降臨了。但我並不是站在人物的反面,為了批判這種可悲的處境而寫,恰恰相反,很多時候我認同那份樂觀,認同那份在絕境裡找尋出路的努力。不管怎麼質疑他們,我始終還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
Q 當愛情擺在貧富差距、人性自私的面前,顯得脆弱不堪,可是故事裡的部分角色人物似乎沒有放棄追尋愛情或探討愛情,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A 我十來歲的時候,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讀完很失望,那麼美的名字之下,竟然是一個一點也不美的故事,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算計。那時候,我覺得這不能算一個愛情故事。因為愛裡面應該有奉獻,有忘我。很多年後,我修正了自己的看法,那當然是個愛情故事。而且是個很好的愛情故事。愛情需要經歷考驗,人性的考驗,世俗的考驗,沒有考驗,我們就看不見愛情的存在。愛情從俗世中來,自然也沾染著俗世的塵埃。所以,在關於愛情的小說裡,最動人的是那些考驗。我喜歡那種知曉考驗的存在,仍願意為之一試的人物。他們的失敗和成功都是動人的。或者說,我喜歡那種腳上掛著鉸鏈,仍在幻想離地騰空,飛起來的人物。
Q 能否聊聊你的愛情觀?你是一個相信愛情的人嗎?
A 我覺得愛情是危險的。因為在愛裡很可能會失去自我,或者至少會被改變,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但我還是願意相信愛情,就像我的人物一樣,我相信那種能使人飛起來的力量。而且愛情能使人與世界建立一種很深的連接。我渴望這種連接。
Q 〈怪阿姨〉故事裡面,聲稱失去嫉妒心的人物「怪阿姨」,竟然想要在臨死之前,體會一次嫉妒的感覺。這篇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虐待關係。你覺得為何人與人之間不理解彼此?甚至我們總是會去虐待的不是一個陌生人,反而是自己親密的人?
A 人和人當然是沒法互相理解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一小塊落腳之地上,從那個角度,以自己有著偏色、變形的眼睛打量世界。誰和誰都不能交換位置,更無法交換眼睛。很多親密的人發生爭執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一點都不理解我。我們總是對理解我們最多的人發出這樣的苛責,因為那些理解的部分相較於不理解的部分來說,永遠都顯得很微薄。
火光裡的世俗場
Q 〈沼澤〉寫著:「幸福怎麼可能從一個養牲畜的房間裡、一個野人的身上得到呢?」這句話充滿嘲諷貶低的意味,這是否代表多數女性對愛情的想像都有固定標準(比方說外表、職業、收入等)?
A 這句話出自女主人公美惠之口。她離開了生活多年的英國,那是丈夫的祖國,丈夫去世之後,她和這個國家的連接被斷開了。為了躲避討厭的親戚,她一個人去了大理過年。在那裡,她遇到了擺攤賣首飾的女孩初初。初初一無所有、被男人拋棄,付不起房租。美惠決定收留她,讓她搬進自己租住的客棧。她從幫助初初這件事上,獲得了一種優越感,一種從高處俯身伸出援手的悲憫。但是初初輕而易舉地和客棧看門的男孩好上,重新變得生機勃勃的時候,美惠的優越感被擊碎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初初的創傷可以瞬間治癒,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幸福可以隨隨便便從一個野人(看門的男孩是少數民族)那裡得到。她的追問裡當然帶有自身的偏見,帶有一種將人劃分成階層的狹隘,但是這種偏見和狹隘,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自由,將她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我想這種追問是有益的,因為她同時也有所領悟,明白世界並不按照她所認為的邏輯運行,她攥在手裡的那點優越感是不牢靠的。
Q 小說寫出了一個個交際場域,以及對於這樣場域空間不適應的人 ,例如:《動物形狀的煙火》裡的男人林沛,〈湖〉裡面的女孩程琤⋯⋯等人物,「交際空間」裡充滿很多精彩的互動,尤其是男女在性別權力上的強弱爭鬥,像跳舞的舞步,一進一退很有意思。你透過探討性別關係,想要表達什麼?
A 交際空間是很適合短篇小說的場景,在短暫時間裡,我們能看到人物的交鋒。人物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或者顯得比真實的自己更好,通常會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得很虛偽,但同時也不可遏抑地會流露出真情。虛實相生,有進有退,男女之間的關係在其中顯現出張力。我覺得在性別關係,能觀察到人性更幽微深邃之處。在這裡,沒有什麼是非對錯,道德判斷也變得無效。人在和自己的欲望角力。
《我循著火光而來》
張悅然 著
東美出版
張悅然全新中短篇小說集《我循著火光而來》,藉由九個故事中的孤獨男女,各自的寂寞心事與人生困境,歷經生命中難以言說的過往,或難以承受的回憶,依然執著尋找生命中的火光。這些從微弱到強烈的光芒,如同角色人物展現出的冷與熱、純真或世故,理想與幻滅,在犀利準確的文字脈絡底下,不只呈現出寫實深刻的人性多面向,更多的是小說家對世界的悲憫關懷。
◆完整文章請見《聯合文學》411期
採訪|楊隸亞
撰文|張悅然
攝影|李金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