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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日記|三月】徐珮芬

by 徐珮芬

點我看今日日記

2019.3.1

抵達歐洲以來最冷的一天,也是旅伴飛回台灣的日子。
前一夜,我們(不免俗地)惡吵了一架,在巴黎火車站上演咒罵與嚎哭的戲碼。
我一度丟包他自己坐在售票亭的旁邊,抬頭望看偌大的電子看板,
不熟悉的城市名稱在眼前跳耀 —— 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痛苦是最重要的。



2019.3.2

準備前往歐洲大陸最西端的國家。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瞥見了一張明信片,那是我畢生最迷戀的畫作——梵谷的《在亞爾的臥室》。
離開的旅伴將未能說出口的話,都寫在上頭了。

我曾想過這樣的事:人類根本不需要語言,應該說,在語言出現的那一瞬,神就死了。


2019.3.3

因為要處理前幾天在巴黎地鐵上皮夾被扒的事,延誤了去南歐的行程。
光是向法國方面報案,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掛念著損失的錢(一半的版稅!),心神恍惚之際在切菜時割傷了小指,一小片肉被削下來。
我望著眼前一團被染紅的衛生紙,第一時間想到馬奎斯那篇《妳滴在雪地上的血痕》,一切是那麼莫名其妙又順其自然,旅程如此,生活亦是。


2019.3.4

與信用卡發卡公司及巴黎警方的鬥智持續進行中,我的「旅人之眼」恐怕要瞎了。
巴黎如數日前下起暴雨,那天我去了蒙帕納斯公墓,為了看莒哈絲長眠的地方。
令我相當訝異的是,她晚年的年輕戀人,楊.安德烈也在那裡。
這是什麼樣的情感呢?我只知道有關她的事,都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她是莒哈絲。


2019.3.5

二度錯過往南歐的班機,萬幸有在巴黎攻讀人類學的舊識救濟。
經濟上的壓力暫時得到緩解,整個人也鬆馳了下來,天馬行空,想寫一些「爛情詩」或甚麼都好。
寫到這裡,腦中浮現莒哈絲墓地前放滿朝聖者的原子筆。
說起來我也是個狂粉無誤,對法文一竅不通,仍然搬了這麼多她的小說回來。



2019.3.6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這是人類學家李維史陀在他鉅作《憂鬱的熱帶中的開卷語。
不時有人問我,如果遇到“writer’s block”該怎麼辦?事實是,我更常為“traveler’s block”所困。
因為瑣事纏身而沒能如期前往葡萄牙,初始自然沮喪。但我很快重訂了一張往冰島的機票,刷卡了才開始做功課。
擺在眼前的旅行計畫,大部份時候能把我從「我在這裡幹什麼?」的哲學深淵中「拔」出來…


2019.3.7

究竟是像隻鳥般自由地飛翔,還是像隻鳥般孤單地飛翔?
我居然從行李中翻出「去年」要寄給朋友們的明信片。那是我第一次到巴黎,興奮得手足無措…那時的快樂是理直氣壯近手恬不知恥的。後來因為奇差的記性,沒能投進郵筒便飛往南美,於是這批明信片「又」回到巴黎了。事情總是這樣的,才過了一年,有好多張,已經不能(不敢)寄了。



2019.3.8

再過三天,就要飛到冰島了
我連住宿都沒訂,交通完全零規劃,死命地趕稿。畢竟就我的想像,在冰天雪地中要隨時拿出筆電打字或回信,應該不是件容易的事…
手套、襪子和毛帽都沒買,基於某種奇異的心理,我開始翻閱手邊的法國旅遊指南,幻想自己穿著比基尼喝著雞尾酒,沐浴在蔚藍海岸宜人的陽光下…
人總是這樣,手中的不要,偏望著遠方。



2019.3.9

天氣預報騙人,以為可以看到和煦的陽光,凌晨五點把自己從被窩中挖起,從住處徒步到盧森堡公園,冷風中只見貓狗兩三隻。
沒事,我對自己說。不知道此刻的台北天氣怎麼樣呢?乍暖還寒了吧?
無人的公園,好處是可以恣意的拍照,和偷偷地想家。


2019.3.10

今天很不快樂。(是常態了吧!)
連著數天沒日沒夜趕稿,一回頭只覺自己是瞎忙,身體也出現抗議的信號,終日昏沈倦怠。
這是我的版本的《憂鬱的巴黎》,不是 Baudelaire 的。
「這就是自由,自由就是失去所有希望。」《鬥陣俱樂部》中的經典句子,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晚上,在台灣餐廳打工的學妹,帶了一鍋熱呼呼的排骨湯麵線回來,嗯…復活滿血了!



2019.3.11

與非常重視的人,起了很大的衝突。
呆坐在散亂的行李中,眼淚掉個不停。

最後我並沒有出門,算算時間,往冰島的航班此刻想是關閉艙門了。
要寫出這些事對我來說並不容易,但,去捏造一份快樂的日記,是更遙不可及的事。

2019年3月12日巴黎時間上午9點11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2019.3.12

為了躲避室友的探問(妳怎麼還在家?不是去冰島了嗎?)我整天躲在房裡,燈也不開。
午後的光線透過窗簾映在書桌的一角,我對於這一切感到憎惡。沒有理由。
希望隨著日落漸漸消失,但沒有死透。躺到晚上八點左右我跳起來,急急訂了一張往西班牙瓦倫西亞的單程機票。
其實我的旅費壓根不容許這等任性揮霍,但我必須作點甚麼,我必須假裝自己有目標。



2019.3.13

可能是紅眼航班的緣故(早上6點飛),抵達瓦倫西亞的時候,眼睛腫起來了,老了,二十初的時候絕對沒有這種問題。好不容易撐到可以 check-in 的時間,我瞬間像被柯南吹箭放倒,撲進被窩。醒來時已經過了16小時,不是無夢的甜美睡眠,但比起先前長期的透支,已經難能可貴。
我的西班牙南部行程第一日:大睡。


2019.3.14

法雅火節前夕,整座城蠢蠢欲動。
街上到處都是叫賣的小販和神乎其技的街頭藝人,包括荷槍實彈的武警。
我決定在這座城市烈焰沖天(法雅火節)的儀式最高潮前離開,往安達魯西亞的方向前進。
突然有個想法:我生命中最好的旅行都在年輕的時候,那樣美的東西,不會再有了。


2019.3.15

發現在這裡(Alicante)可以用15歐元的費用獨享一整層公寓,二話不說聯絡房東:「我要加訂三晚。」然後趕緊出門採買「春眠」所需的物資。幻想自己能和村上春樹一樣,因為在自己的故鄉覺得煩就「躲」在國外,靜靜地寫他想寫的小說…

穴居的日子,正式開始了!


2019.3.16

穴居第一日,文字產量,0。

我是不是被嗤嗤蠅給叮到了啊?好不容易將自己從絢爛的夢境中硬生生拔回現實的我,沮喪不已問電話那頭的好友。
在夢裡,我無論如何找不到升大學的考試答案卷,眼看交卷的時刻就要到了…
我好不甘心啊,明明寫了那麼長的一篇作文,明明上場前師長和同學都很看好…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獨自在驚懼中跳起身,環顧四周白色的牆壁,我已經睡了15個小時。


2019.3.17

穴居第二日,早早入睡卻在午夜醒來,與同住的西班牙工程師室友隨意閒聊,給他看了淡水紅毛城的照片(?)
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內的步調正在降速,那種三天一座城市的行程,我已經沒有心力去跟上了。
在Alicante的日子還有3天,之後便將進入真正的「安達魯西亞」地區。



2019.3.18

中了邪般,反覆睡著又醒來。
我的筆電網頁一直停留在PTT的Marvel(鬼故事的版),這幾天無法自拔地閱讀那些與古老詛咒有關的殘忍故事。
在那些被排擠而不得不集體躲到深山、代代近親通婚的敘事中,有種令人發狂的封閉氣味,那令我聯想到很多東西,例如日本漫畫家押見修造的「成長作品」《惡之華》,例如我長大的地方是的你沒看錯
下定決心要穴居之後我的確也比先前更封閉自己了刻意創造某種孤絕的氛圍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那夢魘般的一事無成的感覺

穴居第三日文字產量這篇日記以及中篇小說的架構後者不到50…)


2019.3.19

穴居第四日,為好友即將上市的小說寫了一篇短短的推薦,修來修去總覺得很不滿意。
意外地迷戀上一道當初為了清冰箱剩菜弄出來的怪異料理:

材料|
① 超市買的極便宜義大利麵
② 極便宜(是要強調幾次)的鮮奶
③ 羊奶起司(在台灣較不常見)
④ 胡椒
⑤ 公用廚房標示請隨意使用的薑黃粉

作法:先將 ① 用水燙熟,再倒入 ② 與 ③ ,蓋上鍋子燜到快乾,打開灑上 ④ 與 ⑤ ,就完成了。
這種「創意料理」根本上不了檯面,推薦給跟我一樣想要佯裝自己因寫稿而廢寢忘食的朋友們。
嗯。


2019.3.20

穴居第五日,在離開這個濱海的城市前(給我的感覺真的很像花蓮…),終於前往所謂觀光亮點的 Santa Bárbara Castle  一探究竟。
建物不高,但坡極陡,尚未爬到一半我就放棄了,坐在路邊哀傷:體力這玩意,真是退化得很有效率(笑)。
週圍的街景倒是很精緻,順手拍了一張,不料把三個朝我走來的路人給拍進去了。

我兀自想像他們是很快樂的,應該要更蹦跳點奔下階梯,對了,就像楚浮《夏日之戀》的經典畫面那樣——

 


2019.3.21

我將路線更改成沿著海岸線一路前往直布羅陀海峽,於是我將錯過格拉納達、哥多華等那些熱門的景點。
早上九點左右被編輯提醒要交稿的訊息嚇醒,才注意到今天是星期五,立刻從溫暖的被窩中爬出來,一看天氣預報:7 度,陽光普照。
今天要搭 Blablacar(歐洲流行的共乘型態交通工具),前往下一個叫做 Almeira 的岸邊城市,其實我也不知道除了海,那裡還有什麼。

有海就很好了。


2019.3.22

暫停計算穴居日,因為今天都在移動。
載我的共乘司機是英文頗好的當地人,我們交換了一些對西班牙的想法,他建議我選擇住宿時,盡量往居民開設的Airbnb找,熱門觀光地即便是一房十二人床的大通舖,價格都令人咋舌。
我知道,我說。接近4小時的車程,我們經過很多地方:開挖到一半的「半屏山」、裸露的鋼筋和毫無美感的塗鴉、被畫上鼻毛的人物看板…
「Welcome to the Real Spain.」司機笑著說,並不回頭看我。「哪裡都是一樣的,」我回他:「當個觀光客總是比住民愉悅輕鬆。」


2019.3.23

陷入停滯的狀態,看什麼事都用充滿惡意的眼睛。
訂好了六月初回台灣的機票,花了整天的時間在網上看房子(那個…說好的閉關呢?)
窗外是湛藍的海,我把房門緊閉,想的全是不在眼前的事和美好卻遙不可及的字眼:安全感、貓咪、陽台和紅色的懶骨頭。
穴居日第八天,被迷惑了。


2019.3.24

穴居第九日。
我在列隊中感到困惑:「要去哪裡?」身旁的人也一頭霧水,只知道是友人的喪禮。
抵達會場,白布突然掀開,謎底才揭曉:是他。一個文學圈的朋友,怎麼會走得那麼早?
我陷入巨大的恐慌和痛苦,和其他人抱在一起,哭到沒法換氣。

從夢中醒來,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仍然鮮明,我趕緊穿上外套,走到廚房想泡熱咖啡,餘光瞥見長沙發上有條魅惑的紫色毛毯,包覆著一隻酣睡的貓咪。她叫Kitty,是民宿主人的貓,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偷拍了張照片。


2019.3.25

旋風式大病一場,原因不詳(我猜是吃了自己做的海鮮燉湯而食物中毒,真諷刺)。
連夜上吐下瀉,身心理都被掏空的感覺,到後來根本無力下床,便抱著床邊的垃圾桶狂漚,後腦勺彷彿有人在打地基。等到病勢稍緩,我閉著眼聽海明威《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短篇小說選)的有聲書,聽到一段話,差點湧出感激的眼淚。

「當你去了該去地方、做了該做的事情、看了該看的風景,你用以寫作的器具也將變得遲鈍,失去鋒利。但我寧願讓它折彎、變鈍,好明白我必須重新鍛鍊、敲打、磨利他,好明白自己還有東西可寫…」


2019.3.26

病情似乎沒有那麼單純(李組長眉頭一皺),第二天轉醒,以為自己好多了(至少能稍微進食),趕快打開筆電想趕上落後的進度,卻發現光連再熟悉的打字都錯字連篇。

翻開記事本想寫日記,卻連手都握不好筆。「我可能快死了。」在這趟到目前為止說實話並未很盡興的旅程上。「你在害怕。」手機另一端的朋友問:「你在害怕什麼?」查詢一下小鎮的診所或醫院,覺得還是等3/27號搬到市區的新住所再說會比較好。

發現喜愛的泰國歌手出了新單曲,就這樣 repeat 了一整天,Phum Viphurit Hello, Anxiety



2019.3.27

告別了有狗可以玩、有貓可以狂吸的住所,我拖著尚未完全康復的身體,移動到市中心的民宿去(我不會承認是有ZARA的地方)。整理行李的同時,也要好好和房間的每樣擺設說再見,從毛毯到戴著耶誕帽的小熊,寫滿各國語言的「歡迎」的白板…

「你的房間不是你的房間。」我默默想。

在這住了五天五夜,講了好多電話做了好多夢,寫了好多句子,卻都沒能湊出一個完整的情節。或許當下以為是碎片的那些,不小心就串成了人的一生。


2019.3.28

穴居計數器自動炸裂,不算了。
自從興沖沖下廚,反而導致自己腸胃炎到神智不清後,暫時放棄了對自炊的熱忱,都跑到咖啡廳解決口腹之慾加寫稿。
瀏海長到遮掩視線的程度,整個人看上去更沒精神、更了無生趣了。
突然想起七、八年前在曼谷的小巷子剪頭髮,不諳泰語的我找了一推圖片給阿姨參考,一方面也抱著壯烈成仁的決心,後來阿姨神手剪出了我要的造型,我心懷感激問她多少錢。35銖,阿姨茫然地說。
P.S 泰銖和台幣約 1:1


2019.3.29

起床,沖杯咖啡加鮮奶,打開電腦。這是我一天的開始(因為惡夢嚇醒而打手機給朋友們大哭是另外一種常見的方式)。
看到我幾週前才放棄的、前往冰島的(相對廉價)機票的航空公司宣佈倒閉的消息,當下愣住了,有種「莫非這輩子再也不能去了嗎…」的恍惚感。(真是無聊的被害妄想)。

回頭檢視這趟未盡的旅遊,放棄了那麼多張機票,就像好多次站在路口,腳下有許多條路徑,隨便選擇其中一條走,就會被引導至截然不同的地方去。乍聽之下,換個國家玩個把月以上是很刺激的事,但我越來越覺得:你是誰,就會吸引什麼樣的生活找上你。

命運固然未可知,其實也沒有那麼難猜啦。


2019.3.30

月底(沒錯,再過兩天)有份非常重要的稿件要交了,心底很亂,徬徨而無地。
任何有死線的事情都讓我死去一點點。
這裡的超市週日是不開的,因此在週六早起出門去採買兩天份的食物。逛賣場的時候最容易真切感覺到孤獨:一個人吃飯,很多菜都不好買。想到這裡,我抓了一大袋小熊軟糖。
回住處的路上經過海,順手拍了一張。陽光下的海面總是令人神往,波光瀲灧。這大概是所謂的神蹟吧。today


2019.3.31

從國中二年級後,我就沒再寫日記了。
回顧這一個月以來所記下的事情,多半是悲觀且無用的。然而我已經知道:生活便是建立在無盡繁瑣、且當下往往察覺不到意義的細節上。(總以為明天會更好,結果並沒有)與神話無關,與遠方的革命無關,也很少有誰敢說自己真正經歷過轟烈的愛情或確實蒼涼的死別生離。(按下一個「確定封鎖」就 Bye-Bye了。)

平庸到怵目驚心,這是我透過自己的日記理解到的真實。

願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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