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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文學院】不結伴的旅行者,永遠前往的他方 鍾文音 ╳ 徐禎苓 ╳ 徐珮芬

by 徐禎苓

旅者為何不結伴,一個人上路會看見什麼,最後會帶回什麼?前往天竺之路究竟好不好走,為何相隔近千年的旅者,前往的竟是同一片土地?玄奘與現代的寫作者,眼前所見也許相同,都是自己的肉身,以及廣大的眾生。足跡廣布各處土地的鍾文音與徐珮芬,談她們旅行所見,不結伴的原因,寫下的異鄉人,以及她們不寫的異鄉人。

● 鍾文音 
專職寫作。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 曾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最新散文集《捨不得不見你》,最新短篇小說集《溝》,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近年長居島內,筆耕「異鄉人」小說系列。二○二一年以《別送》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殊榮。二○二二最新長篇小說《命中注定誰是你──甲木薩與雲遊僧傳奇》。

● 徐珮芬 
花蓮人,清華大學臺文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周夢蝶詩獎及國藝會創作補助等。二〇一九年美國佛蒙特駐村藝術家。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夜行性動物》,小說《晚安,糖果屋》。

● 徐禎苓 
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曾得過一些文學獎。著有散文集《流浪巢間帶》、《時間不感症者》、《腹帖》。

徐禎苓(以下簡稱「禎」):《西遊記》是一個巨大的內容 IP,長年來被轉譯成電影、漫畫,乃至各種改寫。想請兩位回顧過去接觸《西遊記》的印象或情節?

鍾文音(以下簡稱「音」):最近才又在電視上看到周星馳演繹的《西遊記》,笑翻了,每個人閱讀《西遊記》,抓到的點都很不一樣。《西遊記》情節豐富,我喜歡小說生動的描寫,吳承恩雖然這輩子科舉失利,百讀詩書,無用武之地,但卻寫出《西遊記》像他整個人生的集大成。

小時候讀《西遊記》滿開心的,我很喜歡裡面各種角色,鐵扇公主,扇子一搧就能生火、生風、生雨,擁有改變世界的能力;也佩服吳承恩能抓到意象完美詮釋,譬如豬八戒指八關齋戒,悟空、悟淨象徵佛教境界。不過,等到自己動筆寫玄奘故事,重讀《西遊記》,就發現玄奘被勾勒得太懦弱了,甚至出現時間、資料錯誤,一直難以理解吳承恩為何如此安排。所以寫《命中注定誰是你》時,我嘗試用新的角度,逆反唐僧形象。當年唐僧偷渡取經,獨自一人行旅,百鬼夜行,他的性格很果決,前半生雲遊四海,回來後,終身在譯經院翻譯佛經。我的人生與他相似,不免以玄奘為對鏡。

縱然《西遊記》與歷史不符,吳承恩杜撰唐太宗送唐僧西行,為他蓋了一座望經塔,我覺得這是讓小說起飛的地方。

徐珮芬(以下簡稱「芬」):《西遊記》裡讓我印象深刻,或說能動性最高的角色是悟空。小時候媽媽唸故事給我聽,那時故事帶有強烈的教育意義。悟空本來放蕩不羈,後來被馴服,跟玄奘一起去做厲害的事,那時我只覺得悟空很像少年漫畫常出現的套路。

大概二○○八年左右,我開始迷上一個人旅行,去過的地方如吳哥窟、印度有哈奴曼神,悟空以不同型態存在於異國文化,那時起我重讀《西遊記》不那麼注意取經主線,只覺得悟空象徵追尋自由的極致,極具魅力。悟空像面鏡子,怎麼看、怎麼想和自己的心境有很大關聯。

最近我對中國歌手戴荃寫的歌曲〈悟空〉感到驚艷,裡面詮釋狂野不羈的悟空,內在卻不安惆悵。一如自己的心境,曾經以為去哪裡都可以,卻在某一天排斥過往那樣的日子,認為那樣的心態幼稚。等到沉澱後,聽到〈悟空〉,心理感觸很深。

禎:兩位經常旅行,也曾去過中亞,即《西遊記》、唐僧取經所經過的地點,《命中注定誰是你》講的就是這條路線,徐珮芬曾說最喜歡印度、西藏,為什麼喜歡?

徐:印度行改變了我很多。二○○九年聽文音演講時談到印度,我也跟著去了。第一次獨自去印度旅行,預計五十天行程,但才短短一週,我很不習慣,精神無法承受,挫敗地逃回來。可是回來後悵然若失,吸引力大得難以言說,莫名想再前往。兩個月後又出發。甚至之後三四年間往返印度六次。每次去,以為可以知道多一點,但沒有,印度越來越神秘,像個無法理解的存在。總覺得有天我會在那裡定居。印度太奇異了。

音:印度對我毫無距離。我從小讀佛經,釋迦牟尼就是印度人。對我,去印度是回家,居間有種前世今生的感受。我一直嚮往印度文學,佛斯特《印度之旅》、奈波爾的印度三部曲、阿蘭達蒂・洛伊《微物之神》、或當代印度文學,驅動著我前往。

記得有回到印度,遇上漫長雨季,恆河的水漫到民宿。我躲在民宿裡,讀《微物之神》,有個男生告訴我他認識作者,等雨季停,要帶我去會面。後來才發現是幌子,但我們一直保持聯繫。

我第一次去印度,是和僧人一起。我們清晨四點多起來唸佛經,當時最大的震撼來自於一跪一拜前進時,路面有牛糞。印度充滿氣味,從下飛機塵埃、牲畜、食物的味道,那是令人五感飽滿的地方。印度永遠是個謎,永遠寫不完,無法回憶殆盡。

芬:我是到印度才認識肉身。印度人對肉身理解和我們太不一樣,以至於很多人在沒有了解的前提下,覺得印度可怕。

音:沒有人去印度可以全身而退。我在火車上睡著,醒來行李都不見了,那行李還上了鐵鍊。不過確實如珮芬講,「眾生」是我在印度才真正認識的。印度還很多小兒麻痺患者,我在許多地方看到從老到小的萎頹色身在地上爬,忍不住淚水奔流。

芬:我在達蘭薩拉不小心踩到穢物,抓癢抓破傷口,在短短十二小時內變成蜂窩性組織炎。飛到轉機處曼谷看醫生,聽到截肢噩耗。可當時我毫無恐懼,印度改變我對肉身的想法,畢竟印度帶給我太多,若要從我身上拿走什麼,好像也是ok的。回台灣,我住院治療兩三天痊癒,幾乎沒留下疤痕。而印度對我造成的影響,肉眼看不出來,只有自己記得這件事情,像透明的烙印。

印度對我造成的影響,肉眼看不出來,只有自己記得這件事情,像透明的烙印。

他說因為我今早夢見你,夢中你告訴我等下會碰面。

禎:之前去中國交換,預定修的課意外都停了,半年間於是在那座大陸上四處旅行,但只有一個人,想吃北京烤鴨卻只有一個胃,我還是硬著頭皮走進店裡點半隻烤鴨,最後打包送青年旅社的人。抱著行李沒有人看顧、也害怕扒手,這麼多的不便。印象中兩人皆喜歡獨自旅行?為什麼?

音:如果和別人出去會稱之觀光、度假,就不會稱之為旅行了。其實一個人旅行並不孤單,起先是一個人上路,但最後卻是一群人跟著你回來,從不結伴的旅者最後結伴了,因為你與在地已經融成一個生活的樣貌,因為際遇、意外的旅程、緣分,吸引同好一起前往。像我常常被當成民宿的女兒,最後都融入那個家中,為何一直上路?就是有地方一直召喚你。我去他方容易融入,但他方友人來訪,我迎來台北那種制式化的目光,總是想他們會不會覺得我變無聊了。故里和他方兩輛列車,不斷碾壓我的矛盾和衝撞的狀態。

芬:只要和別人出去,我都會忘記自己去過那個地方。一同旅行時我就會變保母、非常擔心對方。一個人時就爛命一條,有一次去麻六甲,那裡當然有很多文化遺產,但我卻發現一間台北已經式微的漫畫店,整整五天時間都縮在裡面看美少女戰士。一個人旅行我會隨遇而安,遇到誰、或在哪個轉角就開展全新的故事。

禎:《西遊記》不僅是唐僧師徒的壯遊,也是心性修煉之旅。旅行對兩位而言,意義為何?旅行與情感(各種情感)的關係為何?

音:過去一直沒辦法處理旅行浮現的私密感情,午夜言說不出的魔魅時光,像是珮芬等著有人說「我一直都愛你」,當然那愛是抽象的,是心懸於你。我對所遇見的異鄉人一直有著懸念,他方的人事地物。那就像一種愛情,沒有發生,可是一直在心裡。之前寫過一個角色尼泊爾的 Star,星子,時光走過他變化成怎樣我也無從想像,畢竟是彼此的局外人。但我後來知道他在尼泊爾販毒,寫作中如何處理他?感情流動絕對存在,但命運使然他將飛往另一個他方。這很難寫的,很怕寫得通俗,如何才可能繼續寫,像《情人》,當暮年回首,遠方那人也暮年了,撥出的那通電話,就將是我有天找到驅動去寫的一個敘事引擎。

芬:我曾遇到印度藏人男孩,當時和流亡藏人生活一個月,言談中聽他們說夏天要移動到達蘭薩拉。之後回台灣,一直很想再見他,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第二次去印度,我搭夜車到達蘭薩拉。下車走幾步路就看到他,當場語塞,震驚到發抖,可他一點都不驚訝,他說因為我今早夢見你,夢中你告訴我等下會碰面。那時寫了詩〈達蘭薩拉男孩〉,但這次詩集再版,我把這首詩刪去了。寫這些很難,擔心流於庸俗,不想再寫得那麼浪漫了,我眼中的浪漫,也許他們生活中都是尖銳、血肉的。我希望重新寫,也許還在等待那通電話。

音:我一直在倒帶回想那些地方的記憶,許多那些在恆河邊搭起的等死小屋,那些臨終之眼,對照我照顧媽媽也等待這雙眼睛,那些我在年輕時雖震撼,像是孫悟空雖能七十二變,卻尚未抵達空境,我是到母親這樣到了我的眼前,看見身體的地水火風的退化,使我趨近了這些印度的等死小屋,我就像待在那小屋裡,七年來我就在漫長的雨季時光裡,浸潤我重新的對生死大書的回憶。我其實很羨慕吳承恩六十幾歲能把生命的總集閱讀寫成一本厚重之書,也期待自己有沒有可能,有一個收納的、安頓的,安心自己之所。

像《情人》,當暮年回首,遠方那人也暮年了,撥出的那通電話,就將是我有天找到驅動去寫的一個敘事引擎。

採訪撰文|徐禎苓
攝影|邱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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