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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紀念碑等級的台灣小說:朱宥勳讀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by 朱宥勳

我通常會在以下場合提到《桑青與桃紅》:當有人問我,台灣最好的長篇小說是哪一本的時候。當有人想要了解現代主義小說,卻又不想看一些裝神弄鬼的作品的時候。有人想讀深刻談論性別議題的小說的時候。有人想要了解外省族群的流離命運,並且不想同時攝入迂腐的黨國氣息的時候。以及,有人要我推薦荒島書單的時候。

可惜的是,當來人被勾起興趣之後,我必得潑對方冷水:「但是,這本已經絕版很久了……」不但絕版很久,而且各個版本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從發表開始就命運多舛。1970 年先是在台灣的報刊連載,很快就被查禁,被迫轉往香港發表。1976年初次成書,還是只能在香港出版。接下來的十多年間,《桑青與桃紅》有了中國版、英文版(在紐約與倫敦各出一次)、克羅西亞文和匈牙利版,很抱歉,就是沒有台灣版。直到 1988 年,才終於有了在台灣出版的「漢藝色研」版。而現在圖書館比較容易找到的,是 1997 年的「時報文化」版本,但這個版本缺了漢藝色研第三章的「桑娃日記」插圖。

更氣人的是,《桑青與桃紅》英文版在 1990 年獲得了「美國書卷獎」,至今仍然是全世界研究亞洲區域文學、研究離散文學的必讀書目。美國的出版商很識貨,對聶華苓發下豪語:此書永不斷版。英文版永不斷版,但作為聶華苓作家生涯起點的台灣,卻是多年絕版,隱密猶如某種密教儀典一樣。

現在,這些問題,通通會在 2020 年版完整的《桑青與桃紅》解決了。作為長年呼喚「拜託誰來再版好不好」的、《桑青與桃紅》的密教信徒,我十分感激出版社的功德之舉。從發表日算起,這部小說已問世 50 年了。出版這樣一部兩個世代以前的經典作品,在記憶短暫的台灣書市是需要勇氣的。但就如我一開始所列舉的那些場合,我認為《桑青與桃紅》在過去半個世紀裡,並沒有隨著時間褪色。相反的,它不斷向我們證明,它是放到任何時代去重讀,都能獲益良多的一流小說。

桑青與桃紅》之命運多舛,在於它一次踩上了「政治」與「情慾」兩股禁區。小說描述經歷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戒嚴時代、流亡美國的女主角「桑青」,以及她隨著流離命運漸漸解離出來的第二人格「桃紅」的故事。家國顛覆,人身動盪,自然有政治有情慾的問題要面對。從今日的眼光看來,《桑青與桃紅》其實也沒寫什麼禁忌的東西,書中的政治觀點和情慾描寫都不算特別辛辣,純粹是 1970 年代的思想審查者太過 玻璃心

由此來說,當代或許正是閱讀《桑青與桃紅》的最佳時機。既然我們已經不以為怪,那就更能專注在小說本身,看出它不因時勢潮流而改變的光芒。

從大處說,《桑青與桃紅》的佈局十分細密,全書分成四大章、四小章,每一組章節都指向了中國近代的重大歷史時刻。每一大章都能當作獨立的中篇小說來閱讀,而連起來又能造成掩映勾連的效果。在最明顯的層次上,小說是以桑青的人生旅程為軸線的。但除了寫出來的精彩段落,淡筆掃到的伏線也非常有戲——我非常推薦大家閱讀時好好注意「趙天開」這個根本沒有出場的角色,不要放過那些看似不經意掃到他的段落,他其實是桑青最珍藏、以至於不太願意寫在日記裡面的回憶。(再提示一點:桑青去北平之前,人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這也可以解釋她何以一心進入「圍城」)它在情節鋪排上的用心,是放棄了戲劇結構的台灣現代主義作品中非常罕見的。它的存在證明了「深度」與「戲劇性並非對立,在聶華苓這樣的小說家來說,完全是可以兼得的。

在各章之內,聶華苓也展現了她鑄造場景、捕捉人心的能力。譬如在「瞿塘峽」一章末尾,一艘小舟裡面的賭博大戲,便把一群人的慾念與執念寫得極為精妙。捍衛傳統文化的老先生、充滿民間生命力的桃花女(同時,她還預示了桑青未來的第二人格)、壯悍男子流亡學生、女同志史丹,以及看似清純無害,實則堅毅逃離父權的女學生桑青,他們在戰禍之中進入了一個封閉的奇幻空間,使得家國道統通通解組,慾望就像河水退去、顯露出來的白色石頭那樣森然。或如「北平」一章,交雜著廣播與老太太絮語,令人精神疲勞的情緒勒索;或如「台北」一章的閣樓、「美國」一章的人格反覆……聶華苓擅寫封閉空間,更擅寫在封閉空間裡面勒斃了自我的人。因此,在其他作品裡堪稱名場面的場景構造,在《桑青與桃紅》俯拾即是。試舉「台北」章中的一例:

台灣是一隻綠色的眼睛。孤另另地漂在海上。
東邊是眼瞼。
南邊是眼角。
西邊是眼瞼。
北邊是眼角。
眼瞼和眼角四周是大海。
現在是颱風季節。
閣樓的小窗對著街。我們躲在閣樓窗子左邊可以看見三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躲在窗子右邊可以看見五號房子的屋頂和圍牆。烏鴉從一個個屋頂飛過去。窗子正面對著火葬場的黑煙囪。我們不敢站在窗口,怕給人看見了。
閣樓和蔡家的房子在一道圍牆內。閣樓下面是蔡家堆破爛的屋子。
四個榻榻米大的閣樓。人字屋頂左右兩撇低低罩在頭上。我們不能站起來。只能在榻榻米上爬。八歲的桑娃可以站起來。但她不肯。她要學大人爬。

這段文字將台灣喻為「眼睛」,已是別出心裁,搭配上這一章要談論的戒嚴時代氛圍,則更凸顯了「被監視」的主題。台灣是孤島,閣樓也是孤島,人們被困在裡面,又想對外張望、卻又怕被人看見。而窗口正對面的,偏偏是「火葬場」,肅殺氣氛不言而喻。在故事中,桑青和丈夫沈家綱逃避通緝,所以被迫躲在閣樓上,時時都要彎腰走路。但在這段最後,聶華苓轉寫桑娃「不肯站起來學大人爬」,寥寥數語已把威權體制帶來的精神傷害勾勒無遺堪稱台灣文學史上的經典象徵上一代人的陰影延伸到下一代政治的扭曲甚至在懂事以前就埋下了。雖然本章無一字提及戒嚴,但參照聶華苓因《自由中國》而遭受的政治恐嚇,「台北」章的主題是再明顯也不過了。

《自由中國》雜誌封面

而在最細的文字層次,《桑青與桃紅》也毫不含糊。它的句子沒有太多纏繞堆疊的修飾,卻是鋒利如刀,簡斷的腔調中透出冷冽與俐落。比如在「瞿塘峽」一開場,就有這樣的句子:「我從黛溪的棧房窗口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剌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裏一下子黑了。」用「黑劍」比喻「山」,然後連續幾個殘酷系的調度「刺」、「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句意既緊湊又有想像力,並且立刻定下了這一章節生死緊繃的基調。一般我們說「毫無冷場」,指的是小說情節連綿衝擊;但《桑青與桃紅》是可以做到句子跟句子之間都「毫無冷場」的。

幾年前,當我讀到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時,立刻就聯想到了《桑青與桃紅》。《在路上》被譽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小說中的角色們橫跨美洲大陸,在奔馳的路途中思索人生的(無)意義。《桑青與桃紅》也是一部永遠在路上的小說,它談論的是「國」「家」帶給人的傷害,談論的是一切結構崩壞之後,個體如何能保有自己。但容我僭越地說一句:或許是因為我先讀過了《桑青與桃紅》,所以完全不覺得《在路上》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讀原文,或許是因為我不了解傑克.凱魯亞克所面對的時代氛圍,所以我的判斷並不公允——

但無所謂。這樣一比,只是讓我更確定了一件事: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是放在世界文學之林,也可以比肩齊步的小說。它代表的,正是台灣文學的最高水準,是一座台灣小說家時時都要回訪的紀念碑。而希望這一次出版之後,可以讓一代代讀者都能在書店裡面找到它、閱讀它、乃至於帶到荒島上去。

桑青與桃紅》,聶華苓,時報出版

聶華苓這部獲得國際肯定的小說,以印象式速寫及戲劇性的表現形式,強烈的爭議話題,成為作者最具特色之代表作。

七○年代初,《桑青與桃紅》在《聯合報》副刊連載時,因政治和性的尺度問題被迫腰斬;一直到世紀末的二十多年間,這部小說一如小說主角經歷飄泊與離散,到處流浪,陸續有中文各地區的出版社出版。如作者形容:「有大刀亂砍的版本,有小刀修剪的版本,有一字不漏的全本。」一九九○年,《桑青與桃紅》獲美國國家書卷獎,此後成為離散文化(Diaspora)研究的文本,是探討女性文學、少數民族文學、移民文學的必讀經典。時報文化於一九九七年推出的,是在兩岸三地出版的第七個版本,當時做為「新人間」系列的第二號作品,在華文小說界的標竿性地位不容小覷。而今轉眼過了二十三年,此書又已絕版多年,殊為可惜,並且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有志創作、喜愛文學的青年學子作家流傳學習、卻苦於不易取得的文學經典,因此時報出版決定再度推出新世紀珍藏版,以饗讀者。

正如李歐梵教授為文所述:「這本書的意義,隨時代的變遷而不同。」七○年代初出版的時候,其藝術性是前衛的,被解讀的面向側重在政治性,八○年代,轉而被視作探討女性心理的開山之作。九○年代,《桑青與桃紅》又被納入離散文化研究的領域,許多美國大學教中國文學的教授都採用這本小說作教科書,也榮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肯定,並獲美國出版社保證「永不絕版」。李教授說得好:「在這個世界性的移民大地圖中,我們都是桑青與桃紅的子孫。值得我們慶幸的是,這本小說終能經得起時代的考驗而永垂不朽。」

聶華苓照片攝影|陳建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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