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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生,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
見到黃崇凱的時候,他還是戴著招牌圓眼鏡,正和幾個多年老友在氤氳繚繞、茶几上堆滿啤酒罐的小客廳聚會。這裡也是這位外號「黃蟲」的小說家,每次來台北必定落腳之處。雖然黃蟲自己不大抽菸,但此地的汙濁空氣,還是讓人擔心小說家的肺部健康。
趁著酒意,問起黃蟲近來可有好書推薦。黃崇凱從背包裡摸出《英雄:大屠殺、自殺與現代人精神困境》、《反穀:一個政治人類學家對國家形成的反思》,往我面前一扔。最近讀這兩本,都很有意思。小說家緩緩介紹:一本講充滿競爭的資本主義如何破壞社會連帶,從而催生隨機槍殺陌生人的憤怒絕望少年;另一本則是講中央集權伴隨農業國家出現,最終吞噬了原本生而自由的東南亞遊牧社群。
也許是大學跟研究所都讀歷史學的緣故吧,黃崇凱近來的作品,常常有著對於人類社會的歷時性關懷,同時還敏銳地觸及冷戰體制、白色恐怖,甚至近代東亞微妙的地緣政治。記得黃蟲碩論寫的是章士釗?「哈哈,沒錯,就是那個躊躇在傳統與現代、解放與保守、哲學與政治的怪咖。」
而我也特別好奇,在沉痛叩問威權年代記憶、廣受各方好評的《文藝春秋》後──譬如賴香吟說你「策展時代記憶」,楊凱麟說你「把小說當成承受台灣的容器」──黃崇凱會不會覺得,自己逐漸掌握了一種腔調,可以用「文學」去同時並陳宏大結構與微觀私我,或許那就是運用《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式的敘事,來展現一種更有「解構」意味的「歷史小說」?
但是黃蟲卻搖了搖頭:
在我開始寫作時,連後現代、後設計巧都稍嫌過時了,我也不敢說自己正在挑戰總體歷史敘事。不過無論如何,小說的第一主角,還是人性深處的種種矛盾,無論那是生命的徬徨、掙扎、自我懷疑。
那關於新書呢?在充滿實驗精神、挑釁成規的「字母會」寫作計畫以後,你將要帶著讀者去向何方?
「剛剛才寫完初稿,還在沉澱,稍微放一下看看怎麼修改⋯⋯」黃崇凱慢條斯理回答:「新書叫做《新寶島》,其實沒有那麼嚴肅啦。它的設定是說,有天台灣人一覺醒來,所有人都已經置身在緯度相同的古巴,同時古巴國民也全都莫名其妙交換到台灣島上。不過請不要擔心這個緊急狀況,因為我們的新科總統,可是一位想像力和同理心都無比豐富,畢業於台灣文學所的鄒族原住民呢!」
哇靠,沒想到我們這些毫無用處的文組,竟然託了小說虛構的福,就這樣握住歷史的舵輪,即將前往加勒比海領航新世紀。
「也是有一點用小說敘事來進行『思想實驗』的意思啦,」黃崇凱繼續說:「你看,台灣和古巴,值得對照之處意外地多。兩個亞熱帶海島都是地處大國邊緣,滿載殖民傷痕,又經歷強人統治,但是卻各自走上資本主義四小龍和社會主義模範生的平行道路。當然歷史不可能重來,不過,如果民族國家可以變臉、可以交換身體、轉世投胎用另一種政體重新活過,那麼,我們會不會從地球對面的兄弟之邦身上,對自己有更多了解呢?」
馬的,跟黃蟲平常推坑的那些磚頭書一樣,這種大膽構想還叫做「沒那麼嚴肅」?不過,身為忠實讀者,我也一樣想念,所謂的「青年黃崇凱學派」。比如《黃色小說》、《壞掉的人》裡面,每每讓人捧腹又有一點兔死狐悲的那些,慌張猥瑣、茫然幹爆、古谷實氣質的廢柴青年呢(借用駱以軍極為生動的說法)?在你近期似乎更朝向展開「長程時空」為主軸的寫作策略裡面,卑微的人是否能夠倖存?
「他們都還在啦!」黃蟲不懷好意地把客廳裡的朋友們環視一遍。「比如說字母會〈摺曲〉,地方的媽媽不就毫不客氣地壓在了一個蒼白無助的『知識青年』的肉體上頭嗎?還有〈向前走〉啊,被搖滾樂丟下的人,或者被現實網住而決定丟下搖滾樂的人。」這樣說也沒有錯,當年打動我的「青年黃崇凱」,並未就此消失,他們還是卡在小說作品所揭示的歷史狹縫之中。
好吧,且容我就文學史本身,最後一問:既然在黃崇凱選擇了一種,讓歷史記憶的鬱鬱密度,足以去抗衡真實的寫作策略──既要面對人的荒涼、也不肯放過時代性蕭索──在目前的寫作計畫中,有沒有可以感興趣的題材?想要嚐試的故事?能否透露一二?
這個就有點難回答了。黃崇凱摸了摸頭:
「寫作多少還是摸著石頭過河,我不敢輕言『計畫』啦。黑格爾不是有個著名比喻嗎?智慧女神的貓頭鷹,只有在日暮以後,才會悄然起飛。而創作這個行當,只有真正下筆以後,足以稱為『文學』的那種神祕事物方有可能幽幽現身。」
「帶著這種敬畏,我會這樣想,我如果預先設定寫作的『目標』,這會不會只是一種,對於成見的不自覺重覆──甚至更糟,搞不好是藝術家逐漸失去自我。」
最後,黃崇凱微笑說道:「畢竟,我們已經逐漸走入影像、多媒體的時代了。寫字的人、小說創作、文學內省,說不定就要在高科技的機械複製時代走入歷史。萬一這樣的鉅變真的發生了,或許,也還有一些人內心深處的秘密,特別需要文學想像才能揭開。」
一百五十年後的火星,五十年後的電影樂園,當代的臺北咖啡廳、臺南酒吧,三年前立法院外的太陽花運動,六十年前的綠島監獄,七十年前的北京胡同……作者黃崇凱為臺灣文藝的起源、散布與影響,製造出十一種不同的時空模具,你可以成為在火星上寫王禎和報告的學生、監視聶華苓的特務、與鍾理和通信的文友、讀《漢聲小百科》長大的阿桃、重複看楊德昌電影的影迷、參加文藝營有袁哲生當導師的文青。這些看似獨立存在的故事,展現作者面對臺灣文藝混血而複雜的本質之功力,環環相扣地逼問,我們如何成為我們所是。從文藝的角度看,臺灣是什麼?
採訪撰文|林運鴻
雜食讀者、寫字的人,仍舊充滿好奇心的中年男性。發表見於「鳴人堂」、「博客來OKAPI」、「Openbook閱讀誌」、「BIOS monthly」、《字母LETTER》、《春山文藝》、《幼獅文藝》等。
攝影|汪正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