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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純真早就滅頂了 評陳思宏長篇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

by 鄭芳婷

《佛羅里達變形記》或者映照著這座海島的幻滅,在幻滅中我們終能回首我們這些島民們曾經共謀的罪孽、共享的不義,終能面對無法消逝的不堪、無可避免的變形,以及這些貪嗔癡的過程中,為求生存的那星點般的頑強韌性。

一九七六年於彰化縣永靖鄉出生的農家孩子陳思宏,在閱讀與寫作中長成,二十八年後開始旅居柏林,在冷冽的北境異地持續筆耕不輟,寫下仍滿佈亞熱帶氤氳躁動雷雨沸騰的想像與記憶,唯這些不斷在壓抑與噴發之間反覆輪迴的感官意識並不停滯在靜止的原生之地,反而像是落入蟲洞的慾望碎屑,在還來不及知會任何人之前就已如新生星團在廣袤的多重宇宙猛烈蔓生,指引著閱讀者,來回於無限開展的時空之中,見證作家自反生命所帶來的恐怖既視感。

這個既視感首先來自於故事中全球冠狀病毒爆發、瘟疫蔓延的二○二○年。口罩成為珍稀囤貨、跨國旅行全面封鎖的這一年,病毒隨時侵體,死亡只是不斷增長的數字,也正因為人人自危,反而解鎖所有類型的不堪與黑暗。故事中於一九七六年出生的六位龍子龍女如今已世故且蒼老,在一封遺書的召喚下,如六隻小老鼠尋笛聲而去,踏上長途飛機,越過陸地與海洋,最終回到一九九一年那個無人願意想起的魔幻時空,螞蟻滋長爬行、成群的塑膠紅鶴隱隱發亮、過熟的百香果流溢酒香、犀牛被砍、壁虎被殺、綠鬣蜥長得像人、貓過多、蟒蛇剩皮、螃蟹煮成香料佳餚,天空發紫、海洋藍的像惡夢,蓮座與紅樹林合而為一,龍子龍女在此褪去龍皮,野放更勝猛獸。

卻是一群早已破碎的猛獸。

在極權與暴力教育下依賴藥物而活的院長千金安妮、伴著情色錄影帶產業與三人行父母長大的鄉下人凱文、被控制狂父母過分保護的鋼琴少女阿曼達、在豪墅母親們戰爭中長大的同父異母姊弟克莉絲丁與萊恩,以及被宗教團體的階級制度及母親與信徒間交合場景養大的小史,在彬彬有禮、精緻美麗的外表下,皆已千瘡百孔,瘀膿蝕心。龍子龍女們在資深兒童心理學家領隊蛋頭帶領下,參與所謂「佛羅里達暑期少年英語遊學團」,然而貴族私立中學百般聊賴,連三餐都是以枸杞煮食成無可名狀的詭異食物。青春躁動的龍子龍女從害羞冷淡到熟稔緊密,逐漸構築一種末日般、脫離時空常軌的亡命家族感,在領隊失能之後,更結識自小被母親棄逐在美國的留學生小月,眾人在小史的莫名尋父任務鼓譟中,決心踏上公路之旅,在黑暗中逃向無人知曉的想像異域。

原本應是奔放浪漫無限旖旎的短暫出逃,最終卻完全失控。

龍子龍女一腳踏入傑克的民宿與地下碉堡,在酒精、槍枝、藥物、颶風、滿地香料殘肢垃圾碎屑、在沙灘上漫步的熱帶動物及總是唱著歌的非法移民的場景中,最終失手殺人。死者落海,屍身自此成為永難磨滅的記憶。為求逃脫罪責,眾人串供,正是在那一刻,屬龍的孩子們瞬間長大,純真滅頂,破碎的乳殼褪盡後是漫天大謊建構出來的人生:相互竊取、撿拾、挪用彼此的人生故事,在父母的期待與虐待之中完成預設好的精英形象,精神崩潰、彼此愛慾與憎恨,誓言永不相見卻又急著再見。發生在一九九一年佛羅里達的事,終究不會只停留在一九九一年佛羅里達,那件事終將成為「那件事」,一件無法言說或詮釋的象徵符號,如同上一代所創立的蓮觀基金會,其佛堂捲簾後方永不得辨識的「創辦人」。

不斷跳躍於兩個年份之間的小說敘事,最終全盤托出橫跨兩個世代的驚人真相。原來躁動與創傷原是遺傳,龍子龍女的相繼出生與成長過程早已精密計算,只為達成人間淨土的樂園想像。上一代人的結識相聚與做鳥獸散,從嬉皮願景跌落塵間,幻滅過後,剩下的是算計、剝奪、奴役、絕育與殺害。原來唯有如此,所謂的人間淨土才能成真。原來,龍子龍女因為異域夏夜的殺人事件而導致的魂魄變形,早在上一代人的青春之中就已開始。

逃亡、結社、殺人、幻滅、成長。

二○二○年底出版的《佛羅里達變形記》讓人想起《放浪青春》(Spring Breakers, 2012)與更早之前的《海灘》(The Beach, 2000),青春之子在資本主義過剩、失衡荒謬的當代世界中幾盡支離破碎,唯有遁入失序的逃亡,藉由閾限時空(liminality)尋找某種想像的寶藏,進而著迷於某種公社式的放浪形骸,並經歷一場無可避免的傷亡,終究滿載幻滅而歸,重新歸檔,好好做人。然而這個人,已不再是當初的人,而是一個變形之人。「純真早就滅頂了」,正如作家所言,終歸我們所身處的,正是一個滿是變形之人的世界。

所謂的逃亡,實際上都是為了而後的回歸、恢復秩序、維持形象、繁衍下一代、傳遞痛苦與暴力、使之展開下一代的逃亡。

原來,真正的幻滅,並不是屬於龍子龍女,也不屬於龍父龍母,而是屬於活在當代時空閱讀著這部小說的我們,面對著真正的全球瘟疫失控、反送中遊行後的「自殺」與逮補、彩虹媽媽反對著彩虹跑道、移工失聲於不存在的人權,山坡地的土石流仍然滾滾、亞泥開挖的大洞再也沒有癒合。超過半世紀活在脅迫與欺壓的臺灣,早就習慣於活得立正站好,必得光鮮亮麗自證開發,有秩序有禮貌,才得以喘息生存。正是在這美好光明的潛力之下,深藏著好幾代人的驚怖與失常、搶奪與犧牲。

《佛羅里達變形記》或者映照著這座海島的幻滅,在幻滅中我們終能回首我們這些島民們曾經共謀的罪孽、共享的不義,終能面對無法消逝的不堪、無可避免的變形,以及這些貪嗔癡的過程中,為求生存的那星點般的頑強韌性。

《佛羅里達變形記》
陳思宏,鏡文學

那年的佛羅里達,陽光熾烈。孩子們卻被黑暗吃掉。熱帶裡,一切變形。一樁死亡意外,讓好孩子變壞孩子。大家約定好竄改記憶,才能繼續完美無瑕──終究要學會說謊,才能撐起這美好的人皮。終究有一塊淨土,滿布該死的骯髒坑疤與橫流慾望。在病毒蔓延的 2020 年,一封遺書,邀請他們回到那該死的 1991 年夏天。

文|鄭芳婷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劇場表演博士,現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研究領域包括:當代劇場、酷兒批判、島嶼論述。作品散見於 Asian Theatre Journal、Third Text、《戲劇研究》、《考古人類學刊》及各藝術評論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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