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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跳下悲傷的旋轉木馬─王溢嘉

by 張純昌

採訪日的兩週前,才剛舉辦完谷神逝世週年的紀念展,一年的時間,能夠承接、度過、化解多少悲傷?採訪間面前侃侃而談的,是出書無數,以知性與人生智慧啟迪讀者的出版社社長,時常讓人忘記,他是才送走黑髮人的一位老父親。作家的臉書上貼著他遊歷島嶼各處的照片與文字,他把谷神放在心裡,帶兒子繼續看見這個世界,走過死亡的幽谷,作家走得更遠了。

寫作緩解心中悲痛

Q  你在自序提到,「谷神把他尙未用完的生命又歸還給我們夫妻,三人的生命因再度纏連而得到延續。」為了延續此餘生,而希望在私領域和公領域都能夠有所作為。本書可說是在你所謂公領域的行動,藉由成書一事,將你的思想與心情的變化、療癒、重生,與眾生分享的作為之一。

書中這些文字成篇是從何時開始,你是為了什麼而寫,是為了緩解自身悲痛、藉由書寫而思索嗎?而後又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決定出版?

A  兒子谷神他從美國回來之後,就自己一個人住。去年五月五日因為聯絡不到他,到他的住處才發現他已經倒在地上。我在臉書第一次公布這件事,是五月九日時,因為中間有很多事要處理,也沒有心情談,當天早上在銘傳大學還需要上課(遠端教學),但怕會影響邀請我去的朋友的為難,直到晚上才公布,就是書中第一篇的簡短文字,那時候心情混亂,所以寫了一些抒發心中塊壘的文字,而後收到林衡哲、陳文茜還有許多朋友的慰問,那些回饋裡也讓我產生一些感觸,想到自己和兒子的過去,慢慢開始寫一些我的思考。

這些文字也不是每天寫下的,但開始寫很重要,會讓我有事做。包括當時做七、告別式,甚至去上課,一旦停下來就會想到兒子死亡這件事。寫作即使還是會想起,但至少能夠緩解心中的悲痛。有人說,你要把你的經驗寫下來分享給更多人,我過去就對生死的問題感興趣,而當我慢慢開始決定寫給一般人看,就必須擴大到每個人都會面臨的生死問題,在歷史、文化、其他民族之中,他們遇到死亡時會怎麼面對?我將過去涉獵的這些融入文章中,篇幅就慢慢越變越長,書中最後幾篇已經不再談論個人,而是給每一個人參考的生死思索。

擦亮靈魂的悲傷鏽斑

Q  延續上題,你提到在私領域你會展現歡顏,也為他設立網站、編輯圖文集《 山下有風:王谷神圖文集》。書中也可以見到你同時記錄了在他逝世之後你的生活:包括你數次到訪北海福座仍然升起的哀戚;在後事結束後,你與妻子一同出遊,而你不再睹物生悲;這些心境上的轉變。這段時間你心情上的變化?而截至今日,你對於谷神,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記憶著他?

A  兒子過世時足歲才四十三,很年輕,而且眞的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們眞的非常震驚。他一個人住在外面,生活也不太正常,曾經為了做一部動畫連續十幾天沒出門,直到工作完成才解脫。但因為年輕,他就這樣倒下還是令人難以接受,我就開始自責,回想自己哪裡做錯了,為什麼老天爺要給我們這種命運,妻子甚至想到是不是我們讓他小學一年級時提早入學,才導致後來的結局,我們會想,是不是當初走錯,才走向不對的路,當初如果怎麼樣他今天就不會這樣,產生很多自責的情緒。而我則回到年輕時非常虛無主義的情緒裡,一生中累積信持的理念或安身立命之道,都一下子受到劇烈的搖撼,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但其實你不能說一切都算了,還有後事要辦,告別式、選靈骨塔,在其中還有很多親戚朋友給我安慰,這是情緒低潮時很重要的支撐力量。

他的姊姊替他設立追思的網站,很多他的朋友都去懷念他,他的朋友說他去滑雪、喝酒,感覺谷神是一個很開朗的人,但其實我一直認為谷神是個比較內向、有點自閉的孩子,才理解到我們對這個兒子其實認識不多。

在告別式上,很多人說了谷神與自己的故事,其實是為了讓自己得到安慰,每個民族都擁有喪葬儀式,是為了透過儀式讓心靈得到淨化,如果只是一個人不斷在悲傷的迴圈裡什麼都沒做,那對自己沒有用,才需要喪葬儀式的撫慰。過程中我過去一些心念又回來,以前也寫書教導人家安身立命的想法,那些信念又慢慢地回來了。像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大家罵他無情,但那不是莊子不悲傷,這是人之常情,但莊子的思想是通天下之氣,人活著就是有氣而死亡是氣的消亡又回歸自然大地,所以莊子在信念裡認為妻子已經回歸自然,若再繼續悲傷下去,那就不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所以我想我不能再悲傷下去,人一定會悲傷,但我覺得悲傷是旋轉木馬,你一直在想著,被那些事纏繞、懊惱,就像是在旋轉木馬上轉啊轉,就只是原地踏步,沒有辦法前進半步。如果你還要繼續生活,就要跳下悲傷的旋轉木馬,往前進。心理學上也告訴我們,要撫慰你的心,重要的不是改變想法,而是行動,不管做些什麼,就是要行動。有人說「悲傷是靈魂的鏽斑」,只有行動才能將悲傷擦掉,並讓靈魂發亮。

愛因斯坦告訴我們,時間是人類發明的最頑強的幻覺,我現在就是要打破這個幻念,現在看到去年我們去羅東林場的照片,所以我想那被拍下的一瞬間就是一個獨立而完美的存在,永恆的存在,一定要擺脫過去現在未來之間的糾纏,剎那即永恆,另外一個能打破的觀念是,兒子四十三歲過世也許看起來長度不長,但他的生命還有寬度、高度、深度,從此理解的話,就會比較那麼不捨。谷神原本預計出版一本圖文集,但過世後我看他留下的紀錄有許多空白,那當然是遺憾沒錯,但也可以理解為留白的美、侘寂之美,反而從哀傷中看見一種美。

書裡沒寫的一件事,我和太太去台大的福利社喝咖啡,想到自己以前讀台大和兒子待在台大的時間,差了將近三十多年。如果我打破愛因斯坦說的時間幻念,現在的我,坐在這個餐桌,我就可以看見二十年前的兒子從眼前的這條路經過,不過是不同的時間,我們在同一個空間中相遇。我在心中呼喚他,他轉過頭來向我招招手,對我微笑,然後繼續走他的路。

 

 

《悲・慧・生死書——為谷神和自己而寫》

王溢嘉,有鹿文化

驟臨喪子之痛,作家為了延續兒子未完餘生,記錄自身其後的思想與心情,療癒乃至重生。即使哀戚總是迴返,但還是要展露歡顏,重返舊地也要不再睹物生悲,因逝者生前種種光彩、思念與渴望,都必須依賴生者才更加彰顯,書中可見昔人面容與父親堅強而溫暖的思索,人生苦難的疑惑,也可在其中獲得一些寬慰與解答。

生死間的留白侘寂之美

Q  書名中的「生死書」讓人想到《西藏生死書 》,同樣在談生死,你對於死後的世界,卻似乎無預設想像,你認為靈魂是:「一個人在活著時,他的生命能量、感覺與渴望的綜合體。」為何如此認為?

A  過去我在《 不安的魂魄》、《前世今生的謎與惑 》中都討論過靈魂的觀念,基本上我是比較偏向儒家的,儒家不談靈魂、只談心,因為重視人倫,它的倫理系統是建立在這唯一可見的世界中,沒有前世,看不見的就不存在。過去我所學的科學、哲學與文學,都讓我覺得不需要前世這個說法,小沙彌問老和尙說,如果你有靈魂,死後會去哪裡?老和尙說,它沒有去哪裡的必要。禪宗稱之為自性,人活著時眼睛能看,是因為靈魂讓你看,那就是自性、生機,你所以會產生理想與抱負,會期待成為更好的人,就是靈魂在召喚你,這也接近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就是靈魂的表現。如果我希望兒子繼續存在,那就是需要花心血,讓人知道我的兒子生前做了什麼,有什麼讓他不負此生。

Q  這本書之中,你想要呈現的谷神是什麼模樣?

A  整理遺物時,從他的電腦裡copy 了近4TB 的檔案,為了整理有部分我看了,但有些部分覺得太私密就不看。即使如此,仍然看見許多屬於他內心世界的事物,還有他的夢,他的人際關係、寂寞、傷害。但我想還是要尊重他,因此展現出的仍然是我認為他希望公之於眾的面向,其實活著的人也未必能完全了解彼此,有一些留白的部分也好。

Q  書名提到「為谷神和自己而寫」,出版至今,這本書對於你個人的意義為何?

A  這本書是為了我兒子做的一件事,當然也是對自己的抒發與療癒。也是兒子給我的一個功課,如果能夠因為這件事,我兒子的不幸,讓更多人分享到我的經驗而能夠對誰的人生有所幫助,我都願意儘量去做。

採訪撰文|張純昌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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