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散文是如此貼近作者，閱讀散文時，感受的是一種腔調，這腔調是作者說話的位置，坐站仰俯，看盡一切或身處其中。姿勢對了，文章便穩穩妥妥，怎麼讀都是個樣。
張經宏《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裡文章的樣特別清楚。卷一「原來的我」回顧大學時期八○年代，作者展現特殊腔調，並非紀錄片還原當時，而是帶著現在的眼，保持距離地重返經歷。這樣的距離使文字帶冷，但事件卻又那麼熱烈青春。這些被定義為優秀的人，內心強烈矛盾，如同他們所處的時代。作者的筆似乎給了每個當事者一種說法，個人際遇不再個人，是同被種種歷史事件所包裹的（政治的、性別的、社會的）。文章最迷人的是字與字之間的閃裂靈動，一套作者的敘事掌控閱讀節奏，話語描述模糊交錯，省略跳躍的主詞，讓說話者現身隱身變身。
如果卷一展現的是作者對人生際遇的通徹觀察，而卷二、三則記錄他對各種「物」的敏銳感受。這時的他是一位老師，以流行歌曲、旅遊（拜訪作家文學館）、各類文學知識為底，揭露教育現場與社會百態。他擅長描述聲音與音樂，這段文字特別傳神：「聲音真是奇妙的東西，樹就那樣，雲就那樣，一有了好聽的聲音，樹還是那樣，雲也是，卻觸動了很多靠近。那聲音再形式化一些，就是音樂了。音樂不言說。言說經常參雜著謊言。再美再動人的言說皆難逃這一讖言。」（頁180）張經宏熟記曲子與版本，每回聲音出版或改版，都替他刻寫不同階段的人生史記。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書名的篇章〈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此篇讓我想到夏元瑜的〈以蟑螂為師〉，幽默帶著諷刺重新定義蟑螂，成為人人應該學習的對象。張經宏〈如〉文頗有相同精神，從個人經驗出發，佐以文學裡的老鼠，段落領著讀者從懼鼠者變到敬鼠者，反轉「老鼠」的負面形象。或許，這世界真需要「鼠輩」橫行？相較於夏元瑜誇張的口氣，張經宏行文顯得日常，好似冷面笑匠說話，你不知該笑該認真，錯謬的喜感。
書本之外，作者在此書出版後不久離世，這現實讓我閱讀卷一裡那些死亡時，多了許多複雜情緒。文章裡的離世，或帶著遺憾疑惑，也是處理了專屬他們人生的議題。張經宏的筆，讓我們看到了感傷也得到了啟示。我不禁想到，如今也在遠方的他，會怎麼記錄發生的一切，而誰，會在何時何處寫下他，如他記錄了那些他們？但願一切安好。
《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張經宏／著・ 九歌出版（2023.04）
張經宏以小說般引人入勝的人物刻畫來憶念往事，學生宿舍的日常、街頭運動的鏗鏘，喝酒飲茶一杯下肚，對社會的變貌和生命的回顧，觀察細膩又省思深刻。從生活即景到旅遊手記，在城市、教室或旅途中，聆聽他人和自己內心的聲音，思考繁盛興衰的生命情調。人生如行旅，張經宏用旅人白描的筆法、廣闊的視野，看盡人事變遷，剖開陰翳晦暗，哀傷中有明媚風光，從容走向自我療癒之路。
文｜吳億偉
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博士候選人。曾獲開卷好書獎等。出版短篇小說集《芭樂人生》，散文集《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機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