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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女巫生頑物,魔域造精靈 ─ 郝譽翔

by 林銘亮

如果你還沒有讀《城北舊事》,那麼在涼爽的秋日,看見嬌小的郝譽翔俏麗地出現在午後咖啡館,你會誤認,以為她只是都會的精靈。但就像所有楚浮電影中的女主角,她削瘦而剛毅,輕盈卻神祕,敢於愛恨。訪談中,她動用青春的咒語召喚過往的時光細節,為我們講述她身心靈的戒嚴時期,坦露心頭每一道傷疤。此時的郝譽翔化身呢喃的女巫,低訴著記憶不死,唯是成鬼,修成人身,躑躅窺視,睜大眼睛提醒各位,所從何來。

《城北舊事》

《城北舊事》/ 有鹿出版

當郝譽翔在自己的胸口聽見北投的心跳,她便非得要焚熔文字,煉製名為《城北舊事》的水晶球,冰涼的水晶球裡上演五十年來的少女情虐劇及社會吃人秀,熱烈如火。歡迎光臨郝譽翔的宇宙,傾聽這部由北投地理孕育而生的天書。

Q  經過《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再度書寫過去的青春時光,兩者的差異在哪裡?

A  《城》專注於北投時光:父親的缺席,母女的糾纏,自我的成長史,從而有了另一種女性的觀點,這是重寫青春時,兩本書最大的不同。《城》更加回到自己的生命經驗,談母親如何獨自帶著小孩來到城北落地生根,母女的摩擦與衝突等等。

我認為主題上更接近的是寫北投鬼故事的《幽冥物語》,我心中的北投其實是鬼氣森森的地方,與現在繁華貴氣、五星級飯店林立的北投截然不同。我居住北投的時間是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九一年,因為禁止色情產業,酒家風華一時間消失殆盡,這正是北投最最沒落的時光。卜居在此,有濃厚的邊陲感,過去的北投公園疏於管理,北投圖書館是棟破爛的水泥建築,它們全被瘋狂生長的野生植物給包圍。人呢,則是為了求學而翻上山坡、衝下田野,上學坐公車看的是關渡平原,放假就衝淡水、沙崙玩樂。這樣親近山海的經驗,不是都市孩子所能擁有的。北投就是這樣「野」的地方,這種「野」也進到我的靈魂之中,造就我的「邊陲性格」。

現在大家都說北投「美」,但我卻另有失落感——我或許比較懷念圖書館裡慘白的日光燈,遊魂一般無所事事的老人,陰森可怕野草蔓生的公園。北投是地方、也是空間,我們在不同的時間點來到此地,從而擁有不同的情感與記憶;因此北投也不是一個固定的刻板想法,北投像人,她會變,所以《城北舊事》想寫的就是戒嚴下我的成長,以及這個被污名化的、邊陲之地。

Q  我覺得作為魅影的北投並沒有消失,反而在妳的血液中活下來,成為某種特質,這樣的姿態,似乎可與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相互映照?

A  兩書確實有相通之處。《城南舊事》所謂的城南,指的是北京紫禁城城牆之南,即前門以南。城牆之內稱內城,乃滿人王公貴族所居;而過去的士人(如梁啟超、康有為)進京趕考時,則是居住於外城,也就是內城之南的所謂「城南」會館(即今之旅館),期待中舉之後可以晉身內城。換言之,城南住的是邊陲的知識份子,是北京的異鄉人。科舉取消之後,會館便沒落了,因此林海音筆下的二〇年代會館,住客改換成流浪漢、瘋子,魯迅在《吶喊》序言中也提到城南的紹興會館鬼氣森森,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林海音以小女孩的眼光去寫這樣一個被遺忘的「邊陲地方」,與我寫北投有可以相呼應之處,只是我沒有明白寫在書中罷了。

Q 《城北舊事》給我某種說不上來的壓抑、鬼氣,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充滿大氣,妳在書中的的碰撞、衝擊似乎都在對著這些看不見的物事(鬼?)揮拳。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是什麼呢?

A  你出不去……有一個更大的世界在召喚你,但是你出不去。我想寫出臺灣戒嚴時代的氛圍,唱〈滿江紅〉、讀《南海血書》、寫反共作文,課本恐嚇學生要是共產黨來了人人都會是骨瘦如柴的王小明所以全國軍民一定要反共……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下過日子,對一個懵懂的孩子而言是很怪的。又例如蔣介石過世後,電視播出一連串的反共劇,裡面充滿可怕的共產黨暴行與對人的虐待,每一部都像恐怖片,一個孩子在消化這些東西的同時,得到的只是恐懼感。從我北投家的陽台望出去,彌陀山上用黑松種出了「中正」二字,我一直以為那是埋葬總統的墳墓,這種隱然的「訓誡」,即便是孩童也能感受到。反觀我的女兒,看的都是迪士尼,歡樂、探險、挑戰──雖然有時候我也會懷疑這樣是否太正向了。

是的,我想寫的就是那樣的時代氛圍:在公領域,是以恐嚇達成訓誡目的的高壓統治;在私領域,我的母親因為婚姻的挫折,物質的不滿足,讓她更想透過賺更多的錢來證明自己,但她的種種作為卻令我困惑,令我很想掙脫。加以我受的學校教育十分高壓,國中時天天小考、天天被打,長時間痛苦的結果就是麻木不仁,被迫屈服。或許這些複雜的情況、林林總總相加起來,就成為你所謂看不見的東西、巨大的鬼吧。

Q  現在的妳擁有更多的女性身分,會如何重看八〇、九〇年代的性別、身體的解放運動?

A  我大一時遇上解嚴,街頭運動遍地開花,台大更是狂飆的中心,沒人去上課。大二、大三遇上野百合學運,對岸則是天安門事件,大四總統民選,緊接而來的就是性別議題。從政治的公領域到身體的私領域都「解嚴」了,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忽覺戒嚴前塵之荒謬,正是米蘭昆德拉《笑忘書》中所描述的生命情境。

彼時什麼都可以翻新,力求前衛,女性主義者喊出「只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主張女生宿舍也要比照男生宿舍也放A片。吾輩比賽大膽,寫情慾,挑戰邊界,質疑既有父權。反觀現在的女性,似乎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只要性高潮」吧?唐捐說我們回到一個「新道德時代」,服膺在政治正確(例如健身喝高蛋白、轉型正義、環保愛地球)帶來的安全論述之下,這固然是時代風尚,沒有好壞問題;但我們當時是以「敗德」取勝,頹廢、放縱,喝酒狂歡縱欲,誰去泡高蛋白奶粉喝?

回想起來,那段時光真的帶給我巨大的衝擊,對於性別、身體都有新的看法,學界、文壇如此,藝術圈也如此。現在回看,會發現影響的層面之廣,遠遠超越了預期。

Q  書中幾處寫自己對政治運動、臺灣民主化過程的切身經驗(如〈1991年之夏)〉,與當下臺灣的政治語境並不同調,妳只是誠實地記下當時的感覺,或者還有更深的意旨?

A  我只是誠實地記錄自己的想法。邊陲的性格讓我無法理直氣壯地相信哪一邊就是正義,因為單純的選邊站就會形成新的體制。例如現在寫到戒嚴、白色恐怖,就能隱約看出有刻板印象在其間,或許這也算某種「新道德運動」吧。對應我那個時代,出身台北市中心的同學,他們有共同的生命經驗,往往成為學生運動的核心;反觀北投成長的我,不免帶著邊陲性去看事情,無法輕易地認同體制,甚至忍不住要去瓦解跟破壞,衝破體制對我可能更快樂、更有趣。

我還想打破的,是省籍的劃分。大家常說我是外省人,但是,我的山東籍父親一歲就離開我們,母親是澎湖人,從小由祖母帶大,說的是臺語,小時候我最愛看史豔文,念小學時,楊麗花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或女人?)。省籍的背後有更複雜的、人與人的關係,所以我想突破對省籍的既定看法。父親的缺席,使我無法想像父權,也不能接受父權。我和張愛玲有共同之處,我們都缺乏父愛,都不信任父權,心中也沒有偉大的父親形象,現實的父親不是缺席,就是無能。我談過的「虐戀」一定與此相關,讓我的戀情不得善終。或許是戀父情結影響了我的情感狀態,讓我渴望強者,他能完全包容、寵愛我,像爸爸一樣能全然依賴他,予取予求……但這樣的形象不可能存在於現實,實則當時的自己也惘然,當男朋友拿出父權要來管束我,我會很激烈地反抗,我無法被他人管訓。我之所以桀驁不馴,或許就是因為我不習慣有個父親吧!

Q  談到「虐戀」,書中寫了幾段戀情,勇敢又殘酷,這樣的「虐」,彷彿又被妳琢磨出嶄新的意義。願意談談這個部分嗎?

A  我成長的過程中,受到的壓力過強,所以想反抗、想逃。升上高中,一夕間管控就放鬆,得到了自由,叛逆加上自由,造就狂野的戀愛。高中時在某些方面找不到答案或依靠,自然會寂寞、焦慮;一旦遇到志同道合的對象,必定會碰撞出激烈而盛大的火花,青春期的戀愛,實在是炙熱而不講理……。

巧合的是,我發現自己在高中、大學的所遇到的朋友,也都是想逃家的北投人。

Q  最後,你想用什麼鬼來形容影響妳至深的北投?

A  當然是長髮垂胸的女鬼、山鬼、女巫。你知道嗎?北投(ki-pataw)的本意,就是女巫。

採訪撰文|林銘亮

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以文字重獲歷史與當下,彩繪自身與世界的透明敘事。曾獲全國大專古典詩獎、台北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等,作品入選多種散文、小說選,散文集《尾巴人》入圍二〇二三台灣文學獎金典獎。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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