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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五一三事件剩餘的空缺 ─ 賀淑芳

by 葉福炎

在尚未收到即將來臨的六州選舉郵寄選票前,卻收到了賀淑芳的《蛻》,而長篇小說的其中一節〈賒帳簿〉結尾是這麼寫的:「至今,仍然無法說,它『已經結束』或『已經事過境遷』」。我抱著疑問和賀淑芳聊起她的小說。

回憶與哀悼之困難

Q 在正式進入我們接下來要訪談內容前,我先分享在閱讀《蛻》的一些感想。這和過去我對五一三事件的理解不太一樣。而且,小說所深描事件發生前後的日常生活景觀,以及還一直存在於華人社會的心理狀態,相當精彩。以女性的社會位置及敘述聲道呈現,是過去在馬華小說的寫作上比較難看到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應是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A 是的,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而且是以開清單的方式來創作。它不是一個從頭到尾都是虛構的小說,也摻雜了非虛構的內容。在訪綱中,你有提到為何《蛻》和當初在國藝會提交的計畫不同。〈繁花盛開的森林〉是我在二○一四年完成的短篇小說,也是《蛻》的前身。從正式開始寫到今天,我花了差不多八、九年的時間完成。當時,我們對於五一三事件的理解是很少的,除了靠官方文件的解密,再來就是靠柯嘉遜《513解密文件》,以及少數零星能見的專題和撰稿。我們知道,官方的解釋是不夠的,所以它剩餘的空缺留下一個想像的空間。

二○一六年,在獲得國藝會的補助金之後,博士也念完了,我才開始有計畫地採訪。陳亞才和傅向紅引薦了一些受難者家屬,但大部分的家屬都不會接受你的訪問。通常我們的身體會竭盡所能地排除不愉快、惡劣的經驗與事物。一如我們常見的霸凌的經驗,它會把任何一個聯想得到的經驗細節,堆到你生活的邊邊角角,不要再去看它。這會勾起非常負面的感受、一個不快樂的自我。更何況,這樣子的一個事件在事發之後,官方沒有任何機會讓他們去談。那是一個完全的個人聲音被湮沒。我大部分的訪問來自非常少數願意受訪的家屬,我也必須去填補那些無法進行深入訪談的家庭。

我在翻閱各種當時候的檔案(尤其是剪報),發現敘述語言有很大的變化,其中一個是我們對於悲傷的承受能力變得更少。這是很不可思議的。如果你看到一個遭受到極大創傷的時/世代,報章卻完全沒有任何哀悼之意,看不到誰罹難、誰的家屬受到創傷。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任何一個意外事件如車禍、火災都能看到報導,以及家屬受訪。唯獨這個事件一聲不出──完全沒有,並急著將事件抹去,走向更光明、更和諧、更快樂的下一階段。

透過文學重新在場

Q 沿著你對受難者家屬的訪問經驗、翻閱歷史檔案的發現,我想追問,當文學藉由不同敘事方式再現的時候,這間中必然會出現一個落差。而在閱讀《蛻》的過程中,不難發現寫作者在情感表達上在追求一種企及真實與現場的可能性。這困難的點是什麼?作為一個小說創作者,你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蛻》試圖在和讀者對話的可能空間在哪裡?

A 當我們的社會都已談論了如歷史學者的觀點之後,那你就會問文學還可以做什麼?或者說,有什麼觀點是文學可以表現、表達得很好?我認為,那應該就是屬於情感的層面──我們的情感經歷、內在視角需要把它翻折出來。

在談到五一三事件之下的和諧,我覺得它常常會有一個困擾。有一點是讓我十分心痛的。在訪問其中一個家屬的時候,當他在講述傷痛、憤怒、恨,他發現「完了!」。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講得太多。然後,他還要為此補上一句:「我也是並沒有排斥馬來人的,我也是當馬來人是我的朋友」。為何一個遭受到創傷的人,需要在他講述自己經驗的時候,害怕政治不正確呢?

我覺得,這就是文學應該去梳理的東西。這些帶有刺、有銳角的,或者是有感情的這種聲音是應該讓它流露出來。無論是憤怒還是什麼。在這個時候,文學可能要跟「和諧之音」的要求保持距離,敢於走出不和諧之音,如此才可能帶來族群之間不同的權利及真正交流。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進行一個渡越或學習如何渡越。我想,我們已經被國家壓抑得夠了。

那些族群認同的我、國籍定義的我,以及不同概念上的「我」,是來自很集體宏大的聲音把我塑造起來的。如果把我放在森林、荒野或大海上,我就會恢復成為一個很無助的生命個體。突然間,我好像可以有另外一個焦點把一直認同、認定的身分,以及到另外像塵埃顆粒般的一個關節,再去思考為這種問題。我覺得,只有把我從一個集體的身分鬆綁變成塵埃,我才有可能從「無」裡面再去思考,為何我們必須要有這一切包括政治思維。

Q  在「之外」才是真相的可能位置上,你選擇了有別於黎紫書、龔萬輝的敘事策略,重新虛構一個五一三事件發生前後的故事,而且特別集中在深描市井小民、底層人物的聲音。讀者即便如我一開始也無法馬上補抓小說主軸與整體核心。這形式選擇背後的思考是什麼?

A 我想先從怎麼破壞五一三的敘事邊界來開始講。因為五一三敘事的邊界是比較正統的、嚴肅的邊界,就像剛剛我跟你討論的。我們如何從國家政體反駁官方的敘述版本以及它匱乏的地方,還有其他少數民族被忽略的視角等。但是,在這裡被忽略掉的是什麼呢?是女性、性、情慾的觀點,以及各種各樣比較個體的、幽微的情感觀點。當小說要講述一個大的歷史事件,他卻不得不透過微小人物切入的時候,它浮現的是微小人物的感受是什麼?我覺得,文學或者小說應該開展的地方。只有這樣,小說才可以提供與論文、政治論述不一樣的視角。

在這個時候,你不再是跟國家概念對話,而是從這些人物的身上去看,到底感覺、感受及情感是如何被一個這麼大的事件抹殺。同時,這也一併把我們的感覺、感受的能力都給剝奪掉了。我覺得這是很可怕的。所以,當你進入小說的時候,指稱華人如何、印度人如何,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你需要分散到更小的位置,那就是每個個體的身上,去看五一三事件如何在有血有肉的人生裡發生的。而且,當記憶跟感覺被剝奪的時候,一個人怎麼樣可能療傷他自己呢?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想,我嘗試還原的是如桂英、葉金英以及一些不知名的人物,這個國家對他們所造成的這種創傷。只有進到一個人物具象的人生,你才可能看到它具體是如何發生的,而且它經常會是情慾的。

另一方面,我受到語言學家的影響。我們的書面語是一個很有秩序,是一種經過權力梳理過後,非常具有官方權力意志的語言。它永遠是帶著官方,或者文化菁英中心的那個語言。如果把這個不是很規整的口語鑲進你的書寫語言裡面,它會呈現出另一種活力跟面目。我覺得藝術家應該要做這樣工作。我一直在嘗試用他們的語言,但還是滿難的。你看,我已經寫作寫了差不多二十年了。這種規範的、優雅的、漂亮的語言,它還是會常常跑出來,尤其是這種飽受訓練現代主義式的語言。

Q 最後,你對於小說出版之後的期待會是什麼?不管是從讀者的角度或市場的反應來看,你希望它可以被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A 我用了一個比較不傳統的方法來寫這部長篇小說,而書寫形式充滿很多部分的組合。很多情景是我寫到某個地方就停止。但是,我們的人生很多時候就是如此。當你切割某個體驗的瞬間,看起來是一個部分。但我認為,現代小說要部分當成是整體。所以,我以開清單的方式寫作,目的是要以最大的可能把一個內在空間,包括情感、體驗的部分,盡可能呈現出來。這是我尋找的東西。

我不知道讀者如何看待,但希望他們把它看成是一本書。讀者可以參與其中並重新組織、拼圖,把小說中一些隱藏的關係,重新講述。我覺得,我好像有留下這樣的空間。那些看起來是符碼或有固定意義的東西,當它出現在下一章節,它傳遞出來的感覺經常是反折的或反過來的。我的目的是不斷打碎符碼本身。

另外,這本書還有另一個題目叫做絲線。小說看起來是部分與部分,但在之間是有輕輕的絲線連結。像有時候我們的記憶,記下一個個名詞,而你的私人情感串連起來。希望讀者都有這樣的能力。我相信,讀者的關注點及詮釋會跟我不同,而他會有一條絲線連結他。如此,所有的部分都會彼此互相交流,不會完全中斷和封閉。我是這樣想像很多不同的族群之間的互動。

 

《蛻》

賀淑芳,寶瓶出版

《蜕》是賀淑芳的首部長篇小說,從三代不同的女性視角與位置,講述以一九六九年馬華種族衝突的「五一三事件」,當前後馬華社會的變動,以及受難者如何在創傷中掙扎求存。

採訪撰文|葉福炎

東海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畢業於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碩士班,編有《異代新聲:馬華文學與文化集稿》。在碩士學習階段,是以後五一三的馬華現代詩症狀為個人的研究主題。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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