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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沏茶】交稿/大雨和它的顏色

by 李蘋芬

七月的第一天,一年已經過了一半,也還有一半。

悲觀者與樂觀者在同一場雨中被淋濕,隔著窗緣看天空變得灰白,厚重,雨線劈落下來,畫面卻奇異的靜止。在雨的下方,建築彼此相連,成為一座迷宮。

有一陣子,我很著迷色彩圖鑑。抱著僥倖的心理,在鋪天蓋地的工作追討中繞道而行。不同系統的圖鑑,各自擁有獨特的分類學,依照色相、彩度、透明度等數值做出科學化的區分,於是詞語被發明、拼接,為了精確的描述我們肉眼所見,例如地質學家維納(Abraham Gottlob Werner)為礦物的顏色命名;或者,透過四季的風景來辨認,夏天午後的積雨雲有如白練,未經染色的絹絲,預告著它將成為任何事物。夏天只不過是年度的一半,總還有事情要發生。

這樣的時候,我掛念工作的進度,儘管雷聲轟烈的打擊窗戶,大雨狂暴的態勢,就算它從陽台竄進室內,也不令人訝異。我暗地期待它沖刷一切。然後,就想像著完稿以後的生活,有貓朝天打呼,有日光融化碗中的冰晶,而後有橙花與葉的氣味苦甜,在瑣碎的繁務中,建出一個可供安歇的夾層。

在整數無法指認的樓與樓之間,連神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們是自己的治癒者。

臺灣柳丁

古希臘人相信,靈魂長時間的過勞可能造成憂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傾向於不斷的拖延那些將要發生、不得不去做的事。後來,「拖延」的真面貌終於顯露,竟然不是疏懶。它的相對值,也不是勤奮、向上,其內在非常複雜──就像灰色之中還有灰色,有珍珠、腐木、燧石與知更鳥。拖延行為的潛台詞是,質問自己「這樣真的可以嗎?」,答以「不行,我還不確定自己是個夠好的人」。於是寫作成了一種和自己過不去的藝術,同時是梳理、靜定、解釋,乃至對抗。卡夫卡在他的日記裡提到,寫日記讓他得以安睡。二十世紀的憂鬱。當日記寫完了,生命就有延續的餘地,文字一旦脫手,它就成為世界這巨大織物的一部份。

也許對卡夫卡來說,寫作是棲息,身體卻是疼痛。

我通常將(任何形式的)寫稿視為一件不容易的事。因為在這段無人知曉的經歷中,我能夠與之為盟的對象,竟然只有自己。矛盾的是,這位盟友的愛與恨與傷,正是透過這段與自己結盟的過程來達成協議:繼續締約,相反的,也能選擇從此毀約。自己與自己抗辯。越是艱難的預設,越能凸顯終於完稿之後的開朗與明亮。

此時,我會到處尋覓合適的播放清單,通常雨中 Lo-fi 和串流平台上的「勉強」音樂就堪用數個小時,過份心儀的樂聲會壞了寫稿時腦中的高密度運轉,太喜歡以致於不能忽略。它必須要是一種耳邊風,把我們經過,把時間置換成河流,一次又一次。

也遇過夢中得句的情況,我曾有一本專門記錄夢境的全黑筆記本,總是盡力以文字重現其細節,但是,受困於現實裡的人若想還原夢的分毫,多半徒勞,那簡直是一種無字的歷史追憶。它潛伏在意識的巨大山脈之下,日久而陌生。於是把氣味當作抵抗,抵抗徒勞,苦橙的漫長歷史以手中物的型態重新醒來,在頸側與額角,煥發它低低的香味,忽明忽現。

我幾乎能在那裡面發現一些極為簡單的事物,它們曾在高密度的運轉中,被草率的略過。又過了幾小時,雨聲乍然微弱,雲的底部,大街的盡處,露出無限延伸的金色線條。

撰文|李蘋芬
一九九一年晚春生,著有詩集《初醒如飛行》、《昨夜涉水》。曾獲臺北文學獎、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詩的蓓蕾獎,入選《臺灣詩選》、《九歌109年散文選》,現為政大中文所博士候選人。

照片提供|一日茶道
專題編輯|馬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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