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英國藝術家、數位藝術理論學者阿斯科特(Roy Ascott)發表〈遠端電訊擁抱裡是否有愛?〉 (Is There love in Telematic Embrace?) 一文,討論透過遠距媒介所創造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溝通狀態,強調遠端電訊所構築的引力,可以將人類緊緊的連結一起。阿斯科特以天真樂觀的態度,以「愛」為隱喻,認為網路作為精神交流的基礎建設,人們透過系統與遠端他者所創造的關係,可以建構出整個星球的和諧與創造發展,並進一步產生全球大腦,人類自我中心的意識,將慢慢轉變為共享意識場域。
隨著通訊科技、元宇宙、數位雙生、虛擬貨幣等科技的快速發展,漸漸將人們從虛實切換的生活,轉變成為一直上線中的生活狀態 (Always On Life),人們上癮般的融入智能科技世界,阿斯科特的共享意識場域也漸成為真實。然而,在此隨時分享共生的情境中,原是創造人與他者關係的媒介,在「技術社會工程」 (Techno-social engineering)的主導下,以隱蔽性 (covertness)的線上操控 (onlline manipulation),影響我們決策,削弱我們的利益,並威脅到我們的自主權。(Frischmann與Selinger, 2018)我們在網路上留下的足跡、上傳的資訊等,透過數據分析行銷的預測、洞察與策略,成為資訊資本主義操控人們行為、建構慾望並影響決策的分析資料;同時,數據資訊也是創造幻覺的基礎資料,以AI生成的生成影像 (AIGC)、虛擬女團與主播等,在世人的期待與讚嘆中,被創造並成為人工智慧科技發展進程中的重大成就。
建基於數據資料的分析、歸納與生成,人與遠端他者之間的互動與交往關係變得模糊、不確認與真偽難辨,你如何確認在網路另一端,與你對談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人」還是僅是一個系統?以「愛」作為人工智慧的諧音與雙關語,實為一種提問:是愛嗎?還是「唉」。「愛」顯示了人們對於科技的美好想像,「唉」則是表達了科技使得人類進入了進退兩難之境,感嘆與焦慮。人們依賴科技所提供的自動化便利服務,卻又懼怕科技終有一天取代人類,並進而統治世界。
里德勒(Anna Ridler)以勞力生產模式,建構鬱金香的資料集(Dataset)完成作品《無數(鬱金香)》,之後以此為資料集,完成《馬賽克病毒》(Mosaic Virus, 2019)(曾鈺涓2019年拍攝於「科技藝術40年:從林茨到深圳」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展覽現場。
藝術家則在當代藝術的批判精神下,渴望扮演更積極的角色,投身於種種急迫性的社會問題中,透過批判性思維,以創作策略探求科技對於人類的影響,知識與價值塑造過程中的思維邏輯,討論科技中的虛實環境跟文化狀態。烏爾曼 (Amalia Ulman)《卓越與完美》(Excellences & Perfections, 2014)(圖1)以三個主題:純真、罪惡和救贖的擬造人生,在公開無審核機制的社群平台Instagram上,進行一場虛實難辨的藝術行動表演,操弄觀看者的情緒,並諷刺享受偷窺慾望,螢幕前的觀者。里德勒 (Anna Ridler)以1637年荷蘭「鬱金香狂熱」隱喻瘋狂的數位金融,她先以勞力生產模式,建構鬱金香的資料集(Dataset)完成⟪無數(鬱金香)⟫(Myriad(Tulips),2018),再以人工智慧與機器學習創建生長模型,並以比特幣漲跌控制鬱金香的生長樣態,⟪馬賽克病毒⟫ (Mosaic Virus, 2019)討論資本主義價值、有形和無形的投機本質。王伯宇《雲云》(2023)則賦予Chat-GPT擁有其逝去母親的個性,以擬人化的文字對話,創造出逝者回返與對話者之間的情感連結之擬真想像,然而僅以文字存在的個體,卻也難逃消亡的結果,在展期結束後再次離去消失。
王伯宇《雲云》(2023)觀眾透過Line對話。(曾鈺涓2023年7月拍攝於「上線中-網路藝術展」新竹241藝術空間展覽現場)。
保羅 (Christiane Paul, 2015)認為這個時代已經邁入了新物質性(Neomateriality)的時代,新物質性的定義是討論與描述,數位已經嵌入於我們的日常物件、影像與結構當中的現象;數位也存在於我們如何認知並透過它去了解自己的方法當中。科技是否真的能夠幫助人類邁入更好的生活,創造整個地球的和諧和發展,這是一個值得辯論與解釋的問題。然而無論如何,藝術家卻應該保持警覺心,了解科技不僅是創造超真實美麗視覺與沈浸體驗的工具,以藝術作為思考數位情境中的文化與批判意識的真實顯現,提供觀者思考如何在數位環繞的迷眩中,在潮湧而來的娛樂化訊息洪流中,保有清醒的自我覺知能力之重要性。
圖文提供|曾鈺涓
國立清華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專任教授。數位藝術家、策展人與研究者。關切人類與科技的關係,策展主題以科技藝術與女性藝術為主。最近重要策展為〈科技斡旋.亞洲觀點〉(2022)於國立臺灣美術館、〈She Says, Her Story〉(2021)於美國華府。(www.tyuch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