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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聯合文學寫作學校S1_核心班隊作品〈七月和雨季〉

by 郭淳瑜

她沒有馬上發現車門口有顆龍眼,在這之前,她只是先刷了卡,從後門處環視公車內,尋找座位。直到那顆不幸的果實在她腳下破裂。

現在車上只有她和司機兩個人。她「嘖」一聲看看腳底,新買的白色高跟鞋底留下了龍眼的汁液,她不知道該拿那碎掉的果殼還有軟爛的果肉、果核怎麼辦,裝作沒事地坐到博愛座後一排,左邊不會曬到太陽的位置。從這個位置,她能清楚看見龍眼來自前方無障礙區。可下放的座椅底下,還有帶枝葉的一串。會不會是有人早上去完早市後,在公車上掉的?她想。若是買的數量多,搭乘時把袋子放在地上,搖晃的公車把滿過袋口的龍眼枝晃出來什麼的,也不無可能。

肯定不是哪家小孩在路邊偷採人家的龍眼,她在這附近從沒看過龍眼樹。自搬離老家以來,她已經快十年沒見過龍眼樹。以前還待在鄉下時,鄰居的門口埕外,除了供附近住戶倒垃圾的子母車,還有另一側的小龍眼樹。她也很多年沒見到她表妹了,跟沒吃龍眼的日子同樣久--她們以前會一起去偷採人家的龍眼--她又看看自己這一身米色的洋裝,然後摘下別在頭上的蝴蝶結。

出門前她反覆把蝴蝶結擺在頭上、拿下來、再別上、再拿下來。對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印上櫻花圖樣的粉色蝴蝶結顯得太幼稚,不適合那種正經場合。現在的她大概更適合普通的黑色髮圈,但她還是在收到喜帖之後,把它從搬來台中後就一直沒整理過的舊物箱裡翻了出來。

國中畢業時,父母正式離婚,她最後跟著媽媽回到娘家。當她拖行李箱跟著媽媽下公車時,在站牌前等她們的,是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面,連模糊的記憶都沒有,存在相當於一個名字而已的表姊。「亮亮!」媽媽朝坐在椅子上看著藍天放空的女孩搭話。原來她就是張亮瑄。和她同歲、矮一點、身穿米白色洋裝、夾著粉色蝴蝶結、笑起來有酒窩的短髮女孩。

「阿姨!我來幫忙搬吧!」張亮瑄從阿姨的手中搶下一袋行李,「好慢喔,阿嬤已經煮好午餐了,快快快!」

「唉呦,啊我不是打電話回來叫妳們不用等我們嗎!」

「所以我偷吃了一顆丸子才出來的啦!」

她走在後頭,表面平靜,卻在心裡睜大眼睛:她從來沒看過這樣有說有笑的媽媽。這女孩比七年多來都跟爸爸住的她,和她的媽媽還要像母女。

「對啦,這是妳表妹芊俞,妳們小時候見過喔!」她對亮瑄點點頭,再看向她女兒,說:「啊我先去找田裡找妳阿伯,幫我跟阿嬤說我晚一點才回去,啊妳們真的可以先開動。」

「好哇,阿爸在芭樂那邊。」亮瑄說,接著她放慢腳步,「嗨,妳還記得我嗎?」

她搖頭。

「等等會經過的路邊有一棵龍眼樹,我們以前會把它當作秘密基地的樣子,一人能分到一側的樹幹靠著。」

「……是喔。」

「雖然我也是看相片才知道有這麼回事。」亮瑄說。

過個轉角後,產業道路盡頭右側出現一棵小樹,亮瑄指著它說就是那棵。正值產季的龍眼長滿了整棵樹,樹本身不高,她隨手摘了一串下來,枝幹被扯下,沙沙沙地晃著,「而且因為是鄰居種的,即使在路邊也很甜喔!」她說。

芊俞不安地問:「鄰居不會罵嗎?」

「安啦!」她笑得很張揚。

「張亮瑄!妳又偷採龍眼!」隔壁農舍裡衝出一位拿藤條的大嬸朝她們大喊。

「慘了,快跑!往前左轉再右轉,一路跑回家!」她說。芊俞拖著行李箱跑不快,她卻一直跑在她的旁邊,時而跑在後面顧盼鄰居大嬸有沒有追上來;也偷偷注視她在陽光底下,因奔跑而閃著光芒的搖曳馬尾。

亮瑄驚覺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像那樣破裂。親戚的身分給了她們膩在一起的合理藉口:每堂下課都到對方教室找人、手勾手去廁所、牽著手放學回家、即使互餵午餐什麼的都可以被開玩笑似地敷衍過去,在同學看來,她們就只是非常要好的表姊妹。感情稍微、有一點、太好了的表姊妹。

那時也是今天這樣的夏日,才九點就像正中午那麼熱。大人們都外出工作,兩位準大學生躲在屋子裡看電視。張亮瑄把頭朝右靠,放鬆力氣躺到芊俞身上。不管芊俞轉哪台她們倆都沒興趣,只是守在電視前頹廢。「要吃西瓜嗎?我媽早上切好放在冰箱。要吃的話我去拿過來?」亮瑄沒有回話,她還盯著亮著彩光的電視看。芊俞輕輕把她扶起,起身去冰箱拿切好的西瓜。回到客廳時,亮瑄的表情依然渙散,她根本沒在看電視,腦子裡想的都是昨天她倆在房間接吻時瞄到的一顆眼睛。從窗簾隙縫暴露的眼睛。是誰的左眼?是誰看見了?

芊俞咬下一塊西瓜,果汁順著嘴角流下,她的嘴湊近亮瑄,用舌尖輕輕把含過的西瓜推進她的嘴裡,她嚼了幾下:「還要,但我可以自己吃。」她怕剛剛那一幕有誰看見了。那怕開學後就要分開,也不想在家裡親暱到讓家人起疑。

亮瑄端起一塊西瓜,由左吃到右,再往下吃到雙頰都沾染紅色果汁、吃到接近白色的底,再吸允掉最後一點的汁水。舔乾嘴邊的西瓜汁時,她舔到不屬於西瓜的鹹。她拒絕了關心的手和安慰的吻,逃進房間裡把自己關起來,留下錯愕的芊俞。

當晚,媽媽反常地到芊俞房間裡和她聊天,說她九月可以跟她一起上台北,她今天剛跟公司申請調職,「這樣妳也不必一個人租房。」媽媽說,「就算妳已經成年了,但最近我覺得妳……可能需要一點關心。」

她忽然有點想哭。

隔天,當她們同樣窩在客廳看電視,中間卻隔了一個人能坐下的距離,一人端著一碗切好的芭樂。

公車上的乘客多了起來,那串龍眼還在那裡,卻已看不到了。時隔多年,北上要參加表妹的婚禮;她換上米白色的洋裝,夾上初相見時的粉色髮夾……這麼做的自己到底有何居心?

擋風玻璃的遙遠前方是個十字路口,這台公車將在此左轉開上高速公路。司機加重踩油門的力道想趁綠燈時衝過去,窗外的景色因而快速退去變得模糊,車窗倒映著的那人臉上,緩緩流下和那天同樣的淚痕。但現在按下下車鈴已經來不及了。

 

 

撰文|郭淳瑜

2001年生,高雄人。照片是國中時的自創角色,主打隨意感的老河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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