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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葉石濤短篇小說文學獎】首獎作品 — 朱宥勳〈南方的消息〉

by 朱宥勳

南方的消息

新聞畫面晃過了譚嘉茂的臉。場合是中共中央總書記魏再東接受中外記者聯訪,他擠在人堆中,只是眾多毫不起眼的西裝男子之一。在那國境之南的「復興中小學」同窗十二年,此刻卻又各在海峽一端的感慨,不知第幾次湧上心頭。山村豔陽高照卻同時涼風吹拂的觸感,也彷彿瞬間回到我的膚表。

「欸。」我對兒子說:「今年寒假,回阿公家過年吧。」

兒子從手機裡抬頭。

「上個月不是才去……這麼快又回去,ok嗎?」

「有什麼不ok的。那是我老家耶。」

「那,」兒子把視線收回,彷彿漫不經心:「媽要跟我們去嗎。」

「這不用你操心。」

現在的孩子幾乎都這樣跟爸媽說話,光聽不看還真分不出輩份。幾年前,從大學生開始了一股流行,訴求「稱呼的去階級化」,說白了就是想模仿美國電影,用對待平輩的口吻與父母說話,甚至直呼姓名,一時引起許多爭論。遠在清萊村的父親也在網路上看到新聞,憂心忡忡來電:孫子沒跟著學壞吧?幾千年的中華人倫,可不能在我們黃家失守。

我啼笑皆非,果然只有「中華人倫」,能讓父親破例打給我。但怎麼說呢?兒子是沒有那麼激進,並沒丟掉爸爸媽媽的稱呼,只是說話的語氣確實與中學不同了。一開始我和玉真都忙,她任職的外商公司正在擴大對臺投資,什麼事都要軋一角;而我每隔一陣子,就被大老闆派去不同部會,明著是說靈活支援,實際上我知道是累積歷練,日後必有大用的意思,自然全力以赴。因此,當我們回過神來,兒子已經在冰箱上留言「我今天有約,你們可以晚點回家沒關係」了。這一回神,的確覺得哪裡怪怪的,但細想過去幾個月早就如此,也好像沒什麼不可以的理由,我們也就聳肩算了。我甚至覺得挺好的:彷彿多了個男人在家,不必特別費心照顧,還可以把些瑣碎家事賴給他。

最後我只回父親:兒子很認真,大學考得不錯呢。

父親這就滿意了。每一個清萊村的父親都會滿意。現在如此,當年也是如此。父老鄉親諄諄期許:幾十年來,村裡每屆四十人不到的畢業生,總有超過三十人能考上大學,到臺灣,到曼谷,到清邁。附近泰人、甲良人、傈僳人、撣人村落連中學生都沒有幾個呢!我縱然年幼,也聽得出言下之意——最後,我總算沒給村裡丟臉。畢業時,我考上了臺灣的政大外交系,是那屆成績最好的兩人之一;另一人就是好友譚嘉茂。為此,父親擺下了三十桌宴席,把能牽得上關係的親戚都找來喝了一頓,整個場地貼得大紅大金,活像提早幫我辦了一場婚禮。

還好我是在臺灣出生的。每當我講起這段往事,兒子都會這麼說:考上大學就這麼誇張,有夠丟臉。

先別慶幸得太早。我跟你媽結婚的時候,還被抓回去辦了一場。

很可怕嗎?

更可怕。而且你是長孫,大概也跑不掉。

救命。

接下來就是玉真了。玉真回娘家去了。每次只要一起回清萊,接下來就一定會有這齣戲碼。學生時代交往那陣,她還很樂意陪我回老家走走,當時我們也會順便到泰國觀光觀光。但次數一多,玩起來沒那麼有意思了,去清萊對她而言,就純粹變成聽古板公公訓話好幾天的行程。而一切不滿的高潮,就是婚禮——婚前說好了在臺灣辦,我們包機把親朋好友接來臺北熱鬧一番,順便也換我的父母來觀光觀光,看看他們「孤軍」父兄所效忠的中華民國,如今是個什麼景況。婚禮辦在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廳,一人一套別出心裁的套餐。玉真的同學是副主廚,靠著這層關係,才能破例包場。整場婚禮新派且有質感,我們都很滿意,雙方家長看來也賓主盡歡。沒想到,就在包機要返回清萊時,父親突然對我說:

「我看,還是回去辦一場正式的婚禮吧。」

玉真當下沒說什麼,但一回家臉就沉了下來;她怪我沒當場拒絕父親。「他什麼意思,我們的婚禮哪裡不『正式』了?」

「我想他們的意思是不夠傳統……」

「什麼傳統?為什麼要傳統?要去你自己去,愛有多正式就多正式。」

費了一番功夫,我總算軟言把新婚妻子哄回懷裡。一個月後,我們飛回清萊,全程玉真的微笑都有點勉強。反倒是玉真的父母看到村裡有網路、有電動車、人人都用最新的手機,大吃一驚。他們都看過老電影《異域》,來之前心驚膽顫,以為清萊還是上山打游擊、下山賣毒品的恐怖邊區,不料跟苗栗、雲林這樣的農業縣差不多。父親驕傲地帶親家眺望荔枝園和柳丁園,並且親自導覽自家的水果罐頭工廠。曼谷超市裡最暢銷的柳橙汁,就是清萊村出去的。玉真的父母十分滿意,投向我的眼神也變得不太一樣了;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之前對我的溫藹款待,終究是摻和了一些不安。

婚禮質樸而豐盛,父親借了關帝廟的廟埕,擺開五十桌的陣勢。玉真的父母直呼懷念,彷彿回到童年吃流水席的氛圍裡。玉真向我拋來無奈的神色,我當然也只能苦笑。我和玉真沒怎麼動筷子,我們實在都不習慣這樣露天吃飯、飛沙走石的場合。更何況動不動就有賓客鬧酒,喃喃說著「早生貴子」、「延續香火」之類的陳腔濫調。我知道玉真一直都在忍耐,她的父母都是開明的大學教授,從小就教導女兒不要拘泥於繁文縟節,心意為上。我也這麼想,只是回到清萊就身不由己,這裡的「正式」和「傳統」實在太過頑強。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表示我也和她一樣忍著煩躁。偏偏就會有半醉的阿叔,嘴裡稱讚新娘漂亮、眼神上下打量:「娶一個臺灣的女孩子,也不錯啦……」

也?玉真一挑眉。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後來,玉真果然在我最擔心的橋段裡爆發了。宴席吃畢,桌椅迅速撤下,村人們奏起音樂、圍成一圈,開始了「打歌」。打歌是孤軍父祖流傳下來的,據說是雲南習俗,大家圍圈踏步唱歌,歌詞既是祝福新人,也是教育新人,要夫唱婦隨、孝敬長輩云云。而當圈子漸漸擴大,親朋好友都唱過一輪後,新人也得加入圈內,一同踏唱。我知道,這才是父親心中的「正式」,我們那樣吃喝一輪,笑鬧抒情的婚禮,在他看來近乎胡鬧,毫無中華民族該有的人倫與莊重。於是,當父親伸手邀我們入圈時,玉真立刻站起身,用禮貌但全場都能聽清楚的語氣說:「不好意思,我有點頭痛。」隨後轉身離席。我來不及拉住她,只好留在原地跟大家解釋:其實她這一整天都感冒發燒,真的需要休息了……。

可想而知,婚後二十年來,這件插曲始終掛在父母的口中,我們每回清萊一次就聽一次。最近一次,就是我上個月回去參加同學會。玉真的反應也十數年不變:在清萊全程微笑,一回臺灣就奔赴娘家,沒有十天半個月哄不回來,四個捷運站的距離彷彿千山萬水。

現在,我甚至不只要哄她回家,更要哄她答應,帶著兒子到清萊避一避。

「又去?」

她話聲越短,怒意越盛。但這不是吵架的時候,我盡量放軟語氣,內容卻要堅定,讓她知道事態並不尋常。

「對。你先聽我說。我跟兒子說要回去過年,但其實不只過年,可能要待三個月……甚至半年。而且,你們倆先去,我不一定會跟著去。」

「什麼?黃仲華你發神經啦?去三個月半年,兒子不用上學?我不用上班?」

「你聽我說。」

「我在聽啊。你過這麼久才打給我,結果讓我聽這麼離譜的。」

「我沒有要跟你吵架。這很重要。非常重要。」

「……」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一起看過的紀錄片嗎?妳看完之後笑我,這樣選片還會上鉤的女孩子,一定是真愛?」

玉真冷哼一聲,我知道這算是微笑了。

「T-day倒數了。所以拜託你,求你,帶兒子去清萊過年吧。」

電話兩端陷入沉默。

「你是說……」

「細節回家談吧。先掛了,掰。」

上個月的同學會是譚嘉茂主辦的。這個消息驚動了所有校友。

如果我考上臺灣的政治大學,是家族的榮耀;那譚嘉茂畢業之後的去向,則是二十年來,村人都難以忘懷的傳奇。

復興中小學是清萊唯一一間華文學校,包辦了從幼稚園到高中的華文教育。這是孤軍長輩傳了半世紀的祖訓:雖然已有了泰國國籍,但不能忘了中國人的本。因此,清萊的孩子從小就要上兩間學校,早上到泰國的國民小學,晚上到華文學校,週末還要加課。一來一往,清萊小孩的童年就比別人少了一半,但大人都相信,這會讓我們成人後的薪水多上一倍。

在我們那一屆,就是我和譚嘉茂輪流爭第一名。不過我們倆感情很好,反正每學期都有兩個第一名可以分。高中畢業前夕,老師問大家升學志願,大多數人都想去臺灣,包括我。只有譚嘉茂略微遲疑:「……我想去內地看看。」同學一片譁然。老師和藹地問:「你跟家裡說過了嗎?」譚嘉茂搖頭,老師接著說:「這麼大的事,還是要問問家長的意見才好。」譚嘉茂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用只有鄰座的我聽得到的聲音嘟囔:

「是中國人,讀中國書,去內地有什麼不對?」

幾週後,大學榜單陸續公布,復興中小學的上榜率與往昔無異。但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著譚嘉茂的名字。不只榜單上沒有,此後也沒有同學再見過他了,據說他和父母大吵一架,拎一滿包行李就走了。有人說他去了曼谷,也有人說他去了緬甸。他的父親面對關心和詢問,一概寒著一張臉答:「我沒有這種心向共產黨的兒子!」

我下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就是和玉真的婚禮了。細節眾說紛紜,但可以確定的是:譚嘉茂果然沒到臺灣念大學。他離家出走到曼谷,靠打工過了好一陣子,不知怎麼地打聽到內地高考有提供海外華僑的加分名額。清萊的孤軍子弟在泰國學校裡自認是泰國人,在華文學校裡自認是中華民國人,卻很少想到,對內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來說,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海外華僑」。就這樣,譚嘉茂在曼谷存了一筆錢,發憤考上中國政法大學。到我結婚那一年,他已經從法學本科畢業,聽說在上海一名大官底下當幕僚了。

想不到他說到做到,行啊。同學們紛紛說。誓死反共的孤軍子弟,竟然出了一個念內地名牌大學、未來可能在中共當官的子弟,同學們的驚嘆之情遠超過敵我之防。跟譚嘉茂一比,我們任何一個去臺灣唸書的同學都顯得平淡了。所幸玉真並不在乎村人的祝福,否則她鐵定會很在意,我們的婚禮上竟人人都在談譚嘉茂。

譚嘉茂的老父則仍然寒著臉,那副漢賊不兩立的臉是有一點衰老的樣子了。

而這樣的譚嘉茂,竟然在二十年後主動發函給各地的校友,說要辦同學會。

復興中小學的校友畢業後各有出路,曼谷、清邁、臺北、香港、新加坡、紐約、東京,要聚合起來談何容易。但為了譚嘉茂,一下子回去了兩百多人,幾乎上下三屆都到齊了。大家除了好奇他這幾年的經歷,更有不少人覺得這是值得一套的交情。畢竟,譚嘉茂一路跟隨的那位上海大官,如今已經貴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是真正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了。

老實講,我也頗好奇當年的老同學是怎麼走到今天的,或許我是同學裡最能理解他的人——不只因為我們幼時都是第一名,更因為我在政大外交系畢業之後,也陰錯陽差一路跟隨現在的大老闆,成為她的核心幕僚。然而也正因為我的身份敏感,按理是不可以私下跟這樣身份的人接觸的。若說呈報上去,提個正式申請嘛,為了滿足一點少年往事的好奇心,也真的犯不著接受那些繁瑣的安全調查。於是我沒考慮太久,就把那封邀請函丟到一邊去了。

那個週末平靜無波,除了中共有幾艘漁船又到我們的外島轉悠,以及廣東一帶有場大型軍事演習外,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我和玉真到一家不錯的餐廳吃了飯,她很高興我記得要提前慶祝結婚紀念日,而我是在她喜悅之情洋溢出來的時候,才明白為何兒子明示暗示這家餐廳的位子不好訂,但絕對值得。

週一一上班,我就被大老闆叫進辦公室。大老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你是不是有個老同學,叫作譚嘉茂?」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遲疑了幾秒:「……是?啊,是的。」

大老闆銳利的眼神從鏡片底下射過來,我跟她這麼多年,很清楚知道接下來絕不會有什麼好差事。大老闆當著我的面向秘書交辦,立刻安排我與譚某人會晤的細節。原來,中共的特殊管道傳了消息過來,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我方派個信得過又不會太高調的人,到第三國境內商談。我再遲鈍也該意識到了:幾乎同一時間舉辦的同學會,顯然不只是老同學的一時興起、聊述往日情懷而已。我馬上向大老闆坦承,我上週五才接到譚嘉茂的同學會邀請函,時間就訂在十二月下旬的聖誕節,並且確實約在第三國境內——我的故鄉山村清萊。

我只要答應赴約,這趟私人行程完全可以變成一道掩護,完美到簡直像個陷阱。但話又說回來,對我設陷阱幹嘛呢?

大老闆略一沉吟,腦中大概也轉過了類似的念頭。她點點頭:「那就開始準備吧。」接下來的幾週,直到啟程為止,這件事列為我的第一優先,我和幾個不同專長的國安幕僚每天開會,推演對方可能提出的要求、可能要傳遞的訊息,以及我方對此應有的反應和預案。每隔三天,我便要向大老闆報告一次。我必須把所有可能性都記牢,濃縮成一人使節團。這趟同學會可以全額報帳,甚至可以多報玉真和兒子的差旅費——大老闆覺得,我們全家人早個三天回清萊省親,再「順便」參加同學會,也許會更自然一些。

在沙盤推演裡,大老闆問了許多問題,特別是關於我們共同出身的清萊。她出身於書香世家,自幼又愛好文學,自然也讀過鄧克保的《異域》。但就像大多數臺灣人一樣,她並不清楚「異域之後」的金三角是什麼樣子,我簡直是幫她重新上了幾回歷史課。某次報告,大老闆忽然問了一個我措手不及的問題,冷不防把我逼回了那似遠似近的少年時代:

「所以,你對譚嘉茂這個人有多了解?」

我不知道。恍然之間,我才發現這一題對我來說,比所有歷史族群的糾葛還困難。我腦子裡首先浮現的竟然是這四個字:我不知道。

同學會辦在關帝廟廟埕,清萊人想要大吃一頓的時候,總是辦在關帝廟。如此一來,與會的人能吃得齒頰油亮,沒與會的人也能風聞種種細節,像是全村都分潤了同一場盛事那般。玉真和兒子依然不愛這種流水宴,不過他們都答應出席。如果吃到幾塊沾點沙子的油雞,就有藉口逃離我父親的孤軍反共史講座的話,這樣的代價簡直不能算是代價。

「見到初戀情人可別失態啊,我在旁邊盯著呢。」玉真說。

「媽的,要是有來就中大獎了,我看報名表一排一排都是男的。」

玉真白了我一眼,兒子更是笑了開來,大家心情都很不錯。時間到了,大家陸續入座,開始張三王五地吆喝換名片。為免招搖,我沒有用「國發會研究員」身份,這在臺灣十分平淡的頭銜,在今天的任務和場合裡,還是有點太官方了。我挑了一張私人智庫的名片,跟每一個前來招呼的老同學吐苦水:好缺都讓臺灣人給佔了,只能被丟到這種冷衙門抄抄統計數據,早知道就跟你們一樣去做生意了。哎話說回來,我也沒有那種生意頭腦啊……。

同學會的第一波高潮,自然是主辦人譚嘉茂的致詞了。譚嘉茂口才便給,不愧多年歷練,跟當年的青澀少年判若兩人。他感謝大家賞光,從世界各地回鄉一聚。接著又說,他幾十年沒回到清萊,很高興進了村還認得路,一切溫暖如昔。說到「溫暖」二字,底下有人忍不住輕笑出聲了,誰也知道他最後離開村子的場面,是絕對搆不上這兩個字的。致詞的最後,他說自己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希望各位老同學也能共襄盛舉:他想成立一個獎學金,贊助復興中小學的優秀子弟到世界各地念大學、甚至念到碩士博士。當然,這份獎學金也不會排除想到內地念本科的學弟妹。話畢他眨了眨眼,這下可真是全場炸出笑聲,繼而是熱烈的掌聲。

第五道菜之後,場面上就差不多全是半醉的中年男子了。我喝在一個剛好的程度,就不再追酒。我知道自己面皮暗紅,走路也略微搖晃,但多年的選舉行程已讓我能在這種外表下,仍保持心智的清醒,可以借酒裝瘋,或裝不瘋。找了一個空隙,我叫住了同樣歪歪倒倒的譚嘉茂。

「譚兄!還記得我嗎?」

開始了。我醉眼半瞇,但專注力全開,不想漏掉他任何一個眼色動態。譚嘉茂先是一愣,隨後笑臉綻開:

「仲華!是你!什麼兄不兄的,嚇死我!」

「來,我跟你介紹,」我轉向玉真,比出大拇指:「這位就是譚嘉茂,我們清萊有史以來,最有志氣的大人物!」

「譚先生,久仰!仲華常常跟我提起你。」

「夫人……這位是夫人吧?公子都這麼大了!好!好!真是聰慧美滿的一家子!你們別聽他胡說八道!我才常常提起仲華呢!當年班上多少人,不靠他的筆記就要吃老師的板子。他那個記憶力真的是,不認識他的人,還真會以為『過目不忘』只是寫書的人謅出來的呢。」

「好了,你別損我了,最後的畢業考,第一名可是你哪!」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觸手之處堅韌如鐵,驚呼出聲:「唷!你這體格怎麼搞的,四十好幾的人,還硬得跟小伙子一樣?」

身旁幾個同學聽到全笑了。只見譚嘉茂對我眨了眨眼,清清淡淡地說:「游泳啊。後來我就迷上了游泳,二十幾年從沒擱下的,也就菸、酒跟游泳了。」

游泳?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彷彿被人兜頭一晃。山村豔陽高照。果園裡吹出來的涼風。溪澗裡上升的寒氣。我以為是忘了,其實並沒有忘得很乾淨,在村外溪邊,那剛剛畢業的夏天……我現在,也都還認得路。

一抬眼,譚嘉茂似笑非笑看著我。我輕嗤一聲,漫聲帶開話題:

「你一個人來?沒有人要介紹給我們這些老同學認識認識?」

「你別說,我還真的忙到沒有時間。」

「這裡誰不忙?你看我兒子都上大學了。」

「哎,你命好嘛。」

這次換他伸手拍我,不知道他在這一拍之間感受到的是什麼。就在同時,其他桌也有醉漢開始呼喚他。他露出一個莫可奈何的表情,倏然湊近我耳際:「結束後,到我家聊聊吧?」我作態乜了他一眼,也是趁勢後縮:「你家?」譚嘉茂點頭,再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三下,瀟灑旋身離去。

我夾了一隻元蹄到碗裡,這時候吃點筋骨複雜的東西,可以幫助釐清思緒。玉真不但心情好,對譚嘉茂的印象似乎也滿好:「他就是在中共當官的那個?」

我含糊地咬著肉皮:「對呀。」

「他不錯,酒品比大多數人好多了。」

「他也有大老闆要伺候,自己先醉了怎麼得了。而且今天他是主人哪,幾百號人都是衝著他來的。」

一直低頭看手機的兒子,忽然應了一句:

「我倒覺得,他才像是衝著你來的呢。」

「是嗎?」我把碎骨吐出來:「你又知道了。」

兒子聳聳肩。「你等等會直接走嗎?」

「我先送你們回去,然後還要續一攤。」

「我就說吧。」

「人小鬼大。」

「你就放心喝通宵去吧,我會保護好媽。如果阿公又開始他的倫理道德講座,我就會跟他請教荔枝要怎麼種,才會這麼甜。」

玉真看我們拌嘴,笑得十分開懷。我能說什麼呢?也就只好翻一白眼以表謝意。抵達譚家的時候,已經過午夜了。譚嘉茂把我請進客廳,一組茶具在桌上冒著水氣。

「醒個酒?」

也沒等我回答,他就動手斟茶。屋子靜無人聲,只有偶爾幾聲狗吠。如果不是任務在身,這一切還真像是拜訪老友。甚至,還真像是回到大學宿舍,有著同住多年的幻覺,只是室友和我一樣髮腳泛白。我啜一口茶,濃烈的普洱味淹過整片舌頭,是好久不見,卻又分明熟悉的味道。

「令尊呢?我以為他會打斷你的腿。」

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現在不是廟埕上的同學會,應當不需要這麼戲謔的偽裝才是。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身子往後一靠:

「在裡面睡了。能保住這雙腿,還要謝謝貴黨德政呢?」

「敝黨?」

「是啊。在貴黨領導下,臺獨大業蒸蒸日上,我爸覺得那不是他效忠的中華民國,也就覺得兒子在『共匪』那裡當官,還勉強可以接受了。」

「這可不能單怪我們,貴黨歷任加速師也是居功厥偉啊。」

譚嘉茂聳聳肩:「那是他們,可不是我們。」

「誰們?」

我神經緊繃起來。

「我的長官,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說的是卓一鵬,他的頂頭上司,現任的國務院總理。依照中共的權力結構,卓一鵬是二把手,真正大權在握的還是總書記魏再東。這一點,我們行前也推敲過:這一次秘密會面,很可能不是來傳遞「最層峰」的訊息。如果是魏再東要傳訊息給大老闆,多的是各種管道,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而如今出現「他們我們」之分,更是坐實了我們的猜想——譚嘉茂是代表卓一鵬來的,而卓一鵬,根據幾十年來的共黨傳統,往往跟魏再東不會處得太愉快。

想到這裡,我決定單刀直入:「我們先把公事談完,再來敘舊吧?」

「敘舊?」他眉眼一挑:「我可不確定我們談完之後,你還會想跟我敘舊。這麼多年,你也沒來過一封信啊。」

「你這不就是開始翻舊帳了嗎,也是一種敘舊嘛。」

「好啊,就從舊帳開始說起。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林,林玉真。」

「我猜猜,大學同學?」

「如果你想知道這些,何必問我?你們難道打聽不清楚?」

「你不也在酒席上問我『有沒有人』嗎?」

我嘆了一口氣。

他把茶杯一擱,在桌上敲出了清脆的聲音。接著,他把手機推向我,畫面上是一張二維碼圖片。那是二十多年前流行過的一種資訊傳遞形式,現在已經很少見了。我抽出公務用手機,行前已整合了各種資料格式的讀取功能。一掃下去,一批圖片就自動匯入了手機,並且下載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APP。

「那是一個通訊軟體,加密過的,只有兩台手機一對一,不經過任何第三方伺服器。」

「通訊軟體?我以為我們會在這裡談完。」

「避免你之後又幾十年不來信啊。」

「……如果要我道歉,你可以直說。」

「聽起來倒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了。」

「好,我很抱歉,不該在畢業之後就放棄,去找一個全村人都不知去向的,離家出走的好朋友。」

譚嘉茂咧開了嘴。這個表情我看得懂,雖然上一次看到這個表情已經幾十年了——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我點開那批自動匯入的圖片。上百張都是掃描檔,各式各樣的紅頭文件。那血紅的標題格式我並不陌生,甚至連「絕密」二字的加註,也是我日常工作裡會讀到的。那是中共政府內部的意見溝通與彙整,有時也是指令的布達,我方的情報人員當然會設法多取得這類訊息。然而這批文件我是真的沒見過。最早的一份是四個多月前發出的,要求相關單位盤點彈藥、燃油存量。接下來,是要求各行政部門確認重大災害發生時的應變計劃,包含人員疏散、糧食供應、水電設施、醫療院所的容量……各種盤點的詳細程度,簡直就像是中共預知之後會再有一個唐山大地震,正在為此準備。

他們當然無法預知地震。

但他們能夠預知,甚至發起,一場跟地震差不多的災難。

我猛然抬頭,對上譚嘉茂那副饒富興味的表情。

他說:「他們真的要開戰了。」

這沒道理啊,大老闆說,完全沒道理。

確實沒道理。自2020年代之後,中華民國政府的軍購計劃從未停過,甚至還經歷了兩次擴軍,將常備軍的數量提升到二十二萬人。在這段期間內,中共的軍力雖然也在上升,但在2022年的俄烏戰爭後,他們花了好幾年時間逐步汰除俄系裝備、改換戰術準則,一來一回就蹉跎了十多年,上升的勢頭已遠不如剛剛改革開放的那陣子了。不管是國際關係的觀察家,還是臺美官員的評估裡,一般都認為臺灣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中共的軍力確實大於臺灣,但卻沒有大過臺灣海峽。也因為這樣,西方國家也將注意力放到新近崛起的幾個非洲大國之上。

當然,中共從來沒有在武統臺灣一事鬆口過,每年重大文告還是會提及「統一臺灣」。也有部分評論家認為,中共很可能會在2049建政百年之前進攻,但從客觀局面來看,縱然他們有這種想法,也遠沒有這種實力。

然而譚嘉茂提供的文件和口信是明明白白的。除了兵力動員之外,幾乎所有準備都做好了。如果他們此刻再以演習為藉口,讓各部隊編成到位,明年四月左右就能進攻了。

但這還不是最令人頭痛的。最令人頭痛的是:譚嘉茂為什麼要告訴我方?

當天在譚家,我一聽到「開戰」二字,不禁狠狠瞪住他:

「你別開這種玩笑。」

「我從來沒跟你開玩笑。」

「如果這是真的……好,我相信你,這是真的。謝謝你,你救了幾十萬條性命。」我深吸一口氣,虎地就要起身:「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處理,真的謝謝你。」

「你坐下。我們還沒敘舊完呢。」

「敘舊?還敘舊?」

「怎麼,這麼大的消息,還不值得你陪我多喝幾杯?」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必急,坐下,差不了這幾天的。根據文件的進度,他們還要好幾個月才能完成進攻準備。更何況,我還沒提出我們的要求呢,難道你以為這些情資是免費的?」

我伸手扶額。總是這樣,譚嘉茂總是能早我一步,彷彿他都知道我會怎麼說,怎麼做。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當年他的不知所蹤,才會讓我感到鬆了一口氣吧。這當然是難以對他,甚至對自己承認的。

「你說吧。」

「卓總理的意思是,他會全力支持這場戰爭。」

「你說什麼?!」

「你聽到了。我們並不反對『他們』發起這場戰爭。若要說得更明白一點,可以說,是我們誘導『他們』這麼做的。」

我按下暫停鍵,大老闆從眼鏡後方瞪著我,眼神大概跟我面對譚嘉茂之時差不多。一踏進譚家,我就開始錄音了。我猜譚嘉茂也知道,他是故意不做任何檢查、不做任何防備的。一方面,這麼駭人聽聞的訊息,還是要讓我帶點證據回去,才能取信於大老闆。

另一方面,他知道我欠他很多,多到不可能出賣他。

譚嘉茂的意思是,卓一鵬早就想鬥倒魏再東。兩派人馬明爭暗鬥多年,已經把魏再東逼到牆角了,卻始終得不到決定性勝利。而當卓一鵬發現,魏再東私底下跟親信討論臺海戰爭的可能性時,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單純:一、保證臺海戰爭的發生,以及,二、保證這場戰爭的失敗。只要兩個目標都完成,魏再東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別說丟失此刻的權力了,在兩岸各自的歷史裡,他都會成為千古罪人。而譚嘉茂這條情報管道,可以一次保證這兩項目標。

但問題是,譚嘉茂或他背後的卓一鵬是真心的嗎?

這會不會是另一層次的請君入甕?

「你對譚嘉茂這個人有多了解?」

大老闆又再問了一次。

我不知道。我難道要告訴大老闆,他曾經救我一命——所以我們可以相信他?

當然,往後的研判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情報單位提升了作業強度,試著從各方蛛絲馬跡來核實情報。從十二月到一月上旬,我們的確看到中共開始進行各式演習,搭配我們聽了幾十年的心戰文宣。如果真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兩棲作戰和空降部隊的演習比例變高了。然而也很難說這真是在進行攻臺準備,還是配合今年的心戰主軸所做的調整。

我這樣向大老闆報告。

好,大老闆拍板,管他是哪一種,我們也做兩手準備。

老實說,我至今都搞不清楚,大老闆是怎麼說服美國人,讓那些每年都要來盯我們演習的老美,默許我們搞出這麼多不在計畫內的任務。那就不是我的層級可以參與的了。總之,我們開始了針對性的演習,並且把演習搞得好像是為了反擊中共心戰而做的一樣。他們做了兩棲作戰演習,我們就做反登陸的演習,並且要求陸海空三軍都弄一套出來;他們做了空降演習,我們就做反空降的演習,並且把後備兵力與警消的協同配合也叫出來。這麼一來,苦的是本來排好訓練流路的各軍單位,樂的是找到談資的在野黨立委,天天在媒體上炮轟「破壞制度、朝令夕改」。如此正中下懷,大老闆就希望這些動作看起來不像真心的。

而面對叫苦連天的參謀總長、國防部長,大老闆也只好說:你們都講演習視同作戰,作戰有先排好流路的嗎?

幹得好啊,譚嘉茂從加密APP傳訊給我:「他們」都在嘲笑你們把軍事演習當作秀場呢。

你又知道這是我幹的了?搞不好還真是作秀呢。

那也很好。結果是對的就好。

哼。

到了一月中旬,譚嘉茂傳來更多紅頭文件。他們開始動員民間廠商,把起重機、卡車、貨櫃等運輸機具,往各沿海港口送。這些訊息稍後被我方情報人員證實。根據文件和衛星照片所示,雖然福建當面的港口也集結了部分機具,但更大規模的集結區卻設在江浙、廣東的港口,顯然南北兩處才是登陸船團真正的出發地。如果他們真打算派出登陸船團的話。

這一「如果」,很快就不再有意義了。

因為,連美國都傳來情資:中共兵力、物資調動異常,很可能已經進入戰爭準備期。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譚嘉茂所說的派系鬥爭是真的嗎?如果卓一鵬跟魏再東並沒有相鬥,那我們就不能完全相信譚嘉茂的訊息,否則很可能會被引入陷阱裡。

但無論如何,現在開始備戰不會打草驚蛇了,早有媒體把美方的警告洩漏出去。大老闆指示各部會開始研擬戰時應變計畫,但同一時間,也授意幾位同黨立委上各大政論節目,發表一些「我們當然不能輕敵,不過中共攻臺可能性還是很小」之類的言論。大老闆說,這是負負得正的遊戲。譚嘉茂說的是真的,那我們自然要外弛內張,誤導魏再東;譚嘉茂說的是假的,我們也要讓他相信我們相信他,結論還是外弛內張。從戰略層面來說,譚嘉茂的情報真不真並不改變什麼,我們要做的事情都一樣;差別是在戰術層面上,我們要照著自己的判斷來部署,以避免陷入埋伏……。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動了要把妻兒送回清萊的念頭。如果依照中共的準備進度,以過年為由將她們倆送上飛機,應該還是來得及的吧?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只是從同學會回來以後,沒日沒夜在研判情報、報告局勢,有時忙得連家都回不了。二來我心底多半也還有點僥倖:就算動員成這樣,只要魏再東哪一天突然神智清明了十秒鐘,他隨時可以取消進攻的。

這麼一拖,我甚至沒空把玉真從娘家哄回來。她這次發脾氣,我還真沒什麼立場多說什麼。兒子告訴我,就在我去譚家續攤的時候,她們母子倆一進門就陷入父親滔滔不絕的嘮叨之中。玉真酒量很好,心情又不錯,在同學會上多喝了兩杯。那幾杯對她來說甚至不能算是有喝,到家時一點醉態都沒有。但父親一聞到酒味就發作了,先是說怎麼可以讓小孩沾一身菸酒氣回來,見母子倆沒什麼反應,索性挑明了罵:都當媽的人了,怎麼還喝得醉醺醺的?多壞的榜樣!兒子見狀不對,過去拉著父親的手臂,藉著孫子的地位撒嬌:不是啦,是爸的同學喝醉了,酒潑得滿桌都是,你聞聞看我身上是不是也有?我可一滴也沒喝耶!一陣胡攪蠻纏,總算是把場面勸開了一些,父親悻然回房。不料他進了房裡餘氣未消,繼續和母親抱怨,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房裡非常響亮地傳來一句:

「嘖,這些臺灣人的家教!」

於是,當我正為中共二把手的密使,說出了中共攻臺計畫而心亂如麻的當下,玉真「碰」地一聲甩上房門,在臥房裡氣哭了,只留下客廳裡尷尬的兒子。而我如今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天清晨我回到家,到底有沒有發現玉真的心情?兒子是後來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還是當下就告訴我,只是我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譚嘉茂給的情資,和他那句句不饒人的挖苦……?

隔了這麼久才去安撫玉真已是大罪,一開口就要她回清萊,就算她立刻有了離婚的念頭,也不是奇怪的事吧。

心裡體諒她的一面是這樣想的,但卻也有強烈而蠻橫的另一面念頭: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可是為了你們臺灣人的戰爭在賣命啊!

但我沒有說出口。感情上我並不敏銳,然而工作的歷練讓我知道,有些話不說出來,就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現在,重要的是讓妻兒離開危險之地,趁還來得及。我不想在此時背棄培養我的大老闆,更何況我的身份是受到管制的,非常時期想走也不可能。然而她們不一樣,不必冒險留在臺灣。

從娘家把玉真接上車的路上,玉真只說了必要而簡短的幾個字。這代表她沒有太生氣,至少沒有劈頭就是一頓脾氣。而她之所以沒有那麼生氣,就代表她還記得,電話裡提到的「T-day」是什麼意思。學生時代,我們一起看了一部彩色修復的二戰紀錄片,裡面提到諾曼地登陸的代號是「D-day」。那年是蔡英文執政末期,臺海關係比現在緊張得多,玉真很快就有了聯想:如果中共進攻臺灣,是不是就會叫做「T-day」?而當我進入國安單位工作後,有時也會這樣逗她笑:我明天上班時間,幫妳查查下一次T-day是什麼時候。

「嘿。對不起,我爸的事。但是電話裡說的事情,是真的。」

我從方向盤上騰出右手,按住她的手背。

「確定了嗎……?」

「確定了。可能是4月中旬,也可能是下旬。」

她反握我的手,一片冰涼。

「怎麼會……」

也許是她慌亂無力,異於平常的語氣;也許是她柔弱而緊繃的手。我竟有一股衝動,想對她說出我知道的一切:妳知道嗎,那根本不是一場同學會。妳知道嗎,這根本是一場沒有必要的戰爭,跟臺灣本身毫無關係。只是這個世界上剛好有兩個無聊卻極有權力的人,他們都覺得自己可以靠一場遠在天邊的戰爭,擊敗近在眼前的對手。妳知道嗎,譚嘉茂講得非常斬釘截鐵,如果沒有意外、天氣與海象良好,T-day將會發生在4月13日到4月15日之間,即使不管哪一國政府哪一個陣營,都沒有用「T-day」這個名詞。

妳知道嗎,當年我跟譚嘉茂分開的時候,我就有預感,他一定會以某種我難以承受的形式,再次回到我的生命裡。但我拒絕相信預感,就像人們幾十年來拒絕相信,這場戰爭一定會發生一樣。

「妳不要擔心,我都想好了。距離四月還有好一段時間,妳們趁年假上飛機,一切看起來會很合理。妳就跟兒子說,妳突然想去旅行,妳們去曼谷,去清邁,去芭達雅都好。然後,妳的爸媽不是一直想去歐洲旅行嗎?我們可以孝敬孝敬,鼓勵他們三月出發,去玩久一點……」

「那你不能一起走嗎?清萊是你的老家,你回家也是理所當然……」

「妳放心,我會在大老闆身邊,那是最多人保護的地方。如果妳們留在臺灣,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保護妳們——我總不能帶著妳們去上班吧。而且,抱歉啦,比起躲空襲,我還是比較想躲我爸。比較困難的任務就交給妳們啦。」

我晃了晃身上的證件,竭力以一種談笑的語氣說話。不知道是真的被逗笑,還是覺得必須回應我的努力,她總算對我翻了一個白眼。

「那……要告訴兒子嗎?」

「如果他說,要留下來保衛國家,那怎麼辦?」

玉真閉上眼,往後深深靠進座椅裡。

「……對。他會。」

「所以,這也是妳的任務,」我橫過排檔,將她摟進懷裡:「以及籌碼。」

「籌碼?」

「對呀。以後幾十年,只要我爸膽敢對妳發脾氣,妳就可以提醒他:是誰把金孫救回來的呀?」

「嘖!你們清萊人。」

「欸,話講清楚喔,是他們,不是我們。」

車裡的我們都笑了。但在笑出來的那一刻,我的胸口卻閃過一絲酸澀。他們我們,我們他們。那一天晚上,譚嘉茂也是這麼說的。而我當時的反問句,這時候迴力鏢一般擊回我心底:誰們?

譚嘉茂的正確率超過百分之八十,是非常優良的情報來源。

軍情局的人是這麼說的,我並沒有計算過。

在我記憶所及,他幾乎沒有說錯大事,頂多在細節上稍有出入。比如中共的第一顆飛彈,是在4月16日凌晨才射向淡水,比預計的日期晚了一天。但這可以解釋,因為前幾天的天氣很糟。他說共軍打算閃電襲擊金門跟馬祖,先奪下這兩個易攻難守的島嶼,再觀察我國政府的態度,賭一次我方會膽怯談和。襲擊是襲擊了,但協同效果並不良好,第一波滲透馬祖的特戰部隊甚至直接被趕下海,還被一個剛巧路過的網友錄影po上網。其他比如共軍以臺中、屏東為主攻方向;或者幾波特別大的空襲,是以什麼地方為目標,這些情報都極為準確,幫助我方在戰爭初期獲得不少戰果,鞏固了前幾週的民心士氣。

而居中傳話的我,竟開始升起一種矛盾的心理:我當然希望譚嘉茂給我的情報是正確的;但隨著他一一言中,我已從原本的懷疑戒備,轉而擔心起他的安危了。我方當然還有許多潛伏的情報人員,然而我們「料事如神」的次數一旦多了,難保不會讓共軍開始清查能夠獲得情報的高層……如果我是魏再東,會優先懷疑卓一鵬,從而牽連到卓的下屬,也是非常合理的。

戰事一日烈過一日,我就算擔心譚嘉茂,也實在找不到時機對大老闆提起——更何況提了又能如何呢?由我方特工營救嗎?為了一個不是我方主動布建、並且身在他們自己的政治遊戲裡的幕僚,讓我方人員犯險?我就是想「救」,他也未必想放棄卓一鵬成功上位之後,幾乎必是囊中物的榮華富貴。他可是清萊最有志氣的明星,屆時他的風光睥睨,更遠不是我這個南方島國的老同學所能望其項背的吧。懷著這樣的心思,我除了偶爾叮嚀他小心外,也就沒有任何積極的舉動了。

該小心的是你。他總是這樣回戳一句:現在是誰挨揍還不清楚嗎?

是是是。魏再東出拳,蔣志怡挨揍,你們家卓老闆等著領金腰帶。

還說呢,你們刺東方明珠那拳,還真夠疼的啊。

對此我們只能表示非常遺憾,但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東方明珠會垮。

你知道嗎,上面有一家非常好的泰國菜。沒機會請你吃一頓,可惜了。

泰國菜,你在曼谷還沒吃夠?

我大概端過一千盤吧,聞倒是聞夠了。

有機會來臺灣,我請你吃一道我最拿手的泰國菜。

喔?情報上倒沒說,你原來也是有手藝的。

那當然。月亮蝦餅聽說過嗎。

去你媽的。

說真的,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當時和你一起走,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怎樣?

訊息一傳出,悔意就冒上心頭了。面對一秒一秒延長的沉默,我不禁暗罵自己: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過去一直梗在那裡,我們所有對話卻又巧妙地繞開它,越是隻字不提,越是顯得我倆心知肚明,實在令人鬱結。其實撞破了也沒有什麼,雖然我每次向大老闆報告,都得把訊息記錄通通列印出來,以確保情報脈絡之完整。然而上至大老闆,下至與會的每一個國安顧問,也都很清楚我們之間的老友之誼,正是這條情報管道能夠暢通的關鍵。然而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實際上卻又擔心他要是「真情流露」起來,屆時我的尷尬可就不是一點點了。

幸好,他並沒有我這麼莽撞。隔一會兒,他就巧妙撥開話鋒:

不如說,如果我們都沒離開清萊,這場戰爭就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難說喔。我家的荔枝應該會滯銷。

還好我爸養豬。

一輩子殺豬拔毛,哪天應該頒個勳章給令尊。

說到勳章,嘿嘿,你有沒有想過:我倆搞不好,可以同時從兩邊拿到勳章?

對著手機螢幕,我在妻兒早已撤走的空蕩家中大笑出聲,彷彿又重新回幾十年前的清萊村,沿著靜夜的果園散步回家,沿途笑鬧不忌。譚嘉茂是對的,如果這場戰爭能夠如計畫那般結束,他是少不了我方這枚勳章的,只是不可能公開授勳而已。而我,老實說並沒有想到那麼遠。戰爭以後的事情不是我負責的範圍。也許大老闆已經想過,和他那些專門思考遙遠未來的顧問。但那跟我沒有關係,我只負責確認現在拿到的情資,要在什麼時候呈報上去。

哈,到時候我們回老家擺一桌酒,就請你爸和我爸,來一場世紀大和解。

送出訊息,我便翻身入眠,一夜也未再聽到回訊的提示音。

隔天是個尋常的戰時日子,整座島嶼緊繃一如之前數月,而這緊繃裡卻也有種魔幻的鬆弛混雜著,彷彿人們自行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平衡,能在這種空襲、彈襲、物資配給與處處崗哨的戰鬥生活裡,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就像所有必須上班的職位,我天還沒亮就出門,以避免被轟炸耽擱。進到辦公室,我才再次收到譚嘉茂來訊,是一組加密檔案,以及一句揶揄。果然兄弟記仇,隔夜不晚:

如果你跟我一起走,貴國就收不到這份檔案了。

……這麼說來,我還得謝謝自己當年那麼混蛋。

他傳一個笑臉符號,顯然對我的自嘲頗為滿意。但我怎麼嘗試都無法讀解這份檔案,只得繼續裝乖:

同學,你這不是尋我開心吧?打不開呀。

我也希望只是尋開心。但消息來源告訴我,這檔案出現的時機和單位都很敏感,可能事關重大。你們能不能試試?

已經在試了。我沒說出口,但檔案已同步轉給負責破譯的小組。隨著情報品質的確認,大老闆已授權成立「談資專案」,專案內的人力全部最優先處理他的情資。之前也有過這樣的狀況:譚嘉茂拿到一批詭異的資料,表面讀來是一組重複宣示武統決心的文件,但收受單位卻有過半屬於導彈部隊。經過專案小組的破譯,我們最終得到三十四組座標——那是一波針對我方油庫、彈藥庫的襲擊。這為我方爭取了六個小時,將庫房內的資材轉走。導彈轟炸依時依地而至,我方也刻意放鬆情報管制,讓國內外媒體大幅報導了被炸毀、隨之殉爆的庫房畫面。這可以說是一次「皆大歡喜」的局面:我方損失極其輕微,共軍卻以為圓滿完成任務,拿著爆炸的影片大肆宣傳了一波。

這時候,大老闆再向美日歐盟國索討更多油彈武器支援……。

也許共軍終於發現不對勁,於是改換了檔案加密格式?

我沒有花太多心力去想,畢竟今天最主要的工作,是擔任大老闆的隨行。早上大老闆會到衡山指揮所,這我不必跟;但下午的公開行程就是我的份內事了。她要到士林的聯醫,去跟志願加入醫療服務隊的學生共進午餐。

即使戰事緊張,大老闆還是堅持要有定期的公開活動。一來是展現抵抗意志,表示總統從未離開過首都半步;二來也是給各行各業的民眾信心,表示國家如常運轉。在戰爭開始前,大老闆的幕僚群為此激烈爭論,一方深怕共軍趁機刺殺,一方卻認為安撫民心確實重要。最終大老闆拍板的理由是:如果在公眾場合被共軍刺殺,反而會激起民眾頑強的抵抗心,易地而處,相信對方也不會這麼無謀。於是開戰以來,大老闆平均三天露面一次,不但開放記者採訪,甚至在強化防空網的情況下,開放部分的現場直播。至少到目前為止,這些舉措都很成功,讓我方軍民頑強抵抗的影像佔據了全球媒體的版面。

午餐會辦在一個普通的橢圓形會議室,每張桌子前面都有麥克風的那種。大老闆坐在主位,身旁是隨扈和陪同的聯醫高層,再稍遠一些是我們這些隨行幕僚。會議室的其他位置,則都坐滿了二十歲不到、身著藍白兩色醫護服的女孩子。

這時候,我的手機收到破譯小組的訊息。是早上那份文件。

——大老闆猜錯了。這是一份刺殺計畫,如果破譯結果沒有出錯,就是現在!

時間對了,場合對了,連地點都對了——譚嘉茂傳來的檔案裡什麼都記載了,就是沒說會用什麼形式進行。檔案上只說:依計畫執行。但計畫到底是什麼?是炸彈?槍枝?可是,這些東西怎麼可能通過安檢?

沒有時間考慮了。我立刻拉過現場的隨扈指揮官,細聲匯報最新情資。很快地,現場的隨扈就開始調動起來。接著我趨前,趁著活動主持人正在念歡迎詞,附耳向大老闆報告狀況。大老闆皺眉望向我,場內來賓也因為一連串的騷動,困惑地注目過來。我知道大老闆的意思:這情報是確實的嗎?作為幕僚,我自然是百分之一的風險也不想冒;但大老闆更不喜歡被媒體拍到臨陣脫逃,最終竟是虛驚一場的畫面。沒有遲疑多久,她便一揮手,示意我在一旁等待,不要阻礙活動進行。

我只能無奈退到一邊去,以眼神向隨扈指揮官示意,一手扣住藏在西裝外套底下的槍袋。所有隨扈也都繃緊神經,以無線電低聲溝通。

大老闆簡短致詞,感謝全國醫護人員、以及志願投入各地醫療服務隊的民眾之後,活動終於來到尾聲。除了頒贈慰勞品,大老闆也承諾,會在戰後協助所有醫療服務隊的學生,補助她們就學或就業。隨後,醫療服務隊的三十多位隊員走向台前,準備與大老闆合影……。

什麼是醫院裡面有,又能夠通過安檢的東西?

哪一種人,是我們難以事先查核身份的人?

什麼時間點,是我們最難排除可疑對象的時候?

心念電轉,我立刻撲向大老闆身畔。事後想來,我這一撲根本毫無理性,我既沒看到誰有什麼不尋常的動作,更沒看到任何堪稱武器之物。只是念頭快,身體卻更快。就這麼一撲之間,我遮擋了大老闆的左側。隨後我感覺自己的後背一痛,像是被蜘蛛或蠍子一類的東西螫了一下。那一瞬間百念叢生:我猜對了,是針,是極低金屬含量的新式針頭;我想要回身扣住那猝然出手,卻因為我的阻擋而功敗垂成的刺客,身體卻不聽使喚地滑落;然後我想起了應該還在等我今天報平安的玉真;最後是譚嘉茂,他的面容從四十多歲的挺拔中年人,漸層剝落剝落,最終回到了十八歲那年,在清萊的溪邊,滿面水痕俯身看我的樣子……。

如果我要寫一份戰爭期間的回憶錄,那就只能寫到這裡了。其餘的,都是旁人幫我補充的。

醫療服務隊的副隊長,在父母逼迫下,攜帶了足以致死劑量之神經毒,裝在特製的消磁囊袋裡。根據媒體報導,那女孩本是不願意那麼做的,但她的父母在戰前便以販毒為業,早已用藥物牢牢控制了自己的女兒。

而我,之所以能用左腿永久麻痺為代價,活著知道此事,則必須感謝我的西裝和襯衫。刺客原本攜帶的針頭,只有穿透兩層薄衣的能力。本來的計劃,是趁握手領獎時刺入大老闆的手腕,那裡最多只有一層襯衫阻隔。但由於活動前的隨扈騷動,導致刺客方寸大亂,匆促出手。針頭刺入我的皮膚沒有多深,便被西裝外套的纖維擰斷了後續的管路,並沒有全劑量注入。

據說,國史館有意收藏那件西裝外套。

不過,最轟動的還是大老闆本人。在我臥病休養的期間,就反覆看了不下百次,當時各家媒體拍到的畫面:

在我中針頹倒的瞬間,大老闆竟毫無遲疑拔出自己的佩槍。現場賓客驚叫四散,大老闆卻在一片混亂之中,很快找到下手的女孩,用槍指住她。

刺客呆滯在原地。隨扈立即一湧而上。

大老闆持槍戒備,端凝穩重的側臉,立刻登上了全世界主要媒體的封面。

人們看過堅決抗戰的總統,看過激昂演說的總統,看過運籌帷幄的總統,甚至看過駕駛戰鬥機飛抵前線的總統。

但這是人類近代史上第一次,距離扣下扳機只有零點一秒的總統。

即將開槍,甚至比開了槍更好。

這將是新生的「臺灣民國」永誌不忘的瞬間。

那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的我被後送到泰源療養院,渡過戰爭的下半場。我幾次逞強想回去工作,卻每每被體內殘留的神經毒整得死去活來,抽搐不止。咬牙養病期間,我有更多時間和玉真、兒子通話。她們過年回清萊,果然又和父親大吵一架,待沒幾天就住到曼谷的飯店去了。直到戰爭開打,父親才猛然醒悟,撥手機給玉真,顫抖著說:「仲華是不是……先跟你們說了什麼?」

玉真在電話裡崩潰大哭。父親結結巴巴,要她們快回清萊,回家之後一切好說。

而譚嘉茂,我卻再也沒從他那裡得到一字半語了。

一恢復意識,我就火急傳訊謝謝他。於公於私,我都該報這個平安。然而我們專用的通訊軟體卻一片靜默。本來不到十分鐘便會回應的他,卻連續好幾個小時沒有音訊。我在病中時夢時醒,每一睜眼就優先檢查APP,並且多傳一則訊息過去。然而APP畫面就像一條平靜而深邃的溪水,話語投進去之後,什麼回聲也沒有,一切就這樣沖刷而去。

嘿,我想你這勳章是非拿不可了。我說。

你是游泳游到昏了嗎。

欸,回答啊。

我又欠你一次了。

嘉茂,你聽見了嗎。

戰爭結束後,「臺灣民國」於隔年通過新憲獨立。就像所有在戰爭中新生的民族國家一樣,臺灣島內的失業率居高不下、治安惡化、甚至出現了叛亂性質的武裝團體。不過,任何政治幕僚都會有一樣的判斷:大勢已經底定了。大老闆擔任臺灣民國第一任總理,並且承諾不會競選連任,絕不會讓自己執政超過十年。

而在海的另一邊,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他們損失了大批海軍、空軍與兩棲登陸部隊,更打完了數十年以來的導彈存量。但這都不影響中共政權的穩固。中共中央總書記魏再東任期未滿便主動辭職,由國務院總理卓一鵬代理。隨後,魏再東被指控貪沒軍費,導致開戰之前的裝備妥善率遠低於預期,被抓進秦城監獄裡,此後再無他的消息。

卓一鵬拿到了屬於他的金腰帶。

而在卓一鵬出席各大媒體場合,接受全球記者聯訪的電視畫面裡,卻再也沒有看見應當伴隨左右的譚嘉茂,我十二年的同窗老友。在聯訪裡,卓一鵬重申不會放棄國家民族統一的立場,也不會承認「臺灣民國」這個非法政權。縱使偶有逆流,歷史大勢卻像黃河入海那樣,是不可阻擋的。

就算是我方潛伏在敵營內的特工也表示,在聯醫暗殺行動失敗之後,就沒有人聽過、見過譚嘉茂的蹤跡了。轉告我此事的同事沒有明說,但我們都很清楚,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

當時的暗殺事件鬧得那麼大,大老闆的側臉震動多少國際媒體。即使是即將戰敗的魏再東,也有足夠力量清算洩密者的吧。

甚至,人還是卓一鵬供出去,以作為派系平衡的籌碼,也說不一定。

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這本來就不是清萊人的戰爭,自然也沒有人會在意清萊人最後去了哪裡。

玉真和兒子回國的那一天,我開車到松山機場接他們。一看見我瘸著腿上前,玉真撲到我懷裡哭了出來。我也頗為激動,顛三倒四地說:沒事就好,你們沒事就好。兒子也難得有了鼻音,說話卻還是他們那一代人沒大沒小的樣子:你一個瘸子,有什麼資格說「沒事就好」……

回到家,兒子才拿出一副巴掌大小的鐵盒,搖晃起來喀喀有聲。

「你的老同學寄給你的。」

「什麼時候?」

「阿公說,大年初六就收到了,但一直到我們要走之前才想起來。」

我接過盒子,重量與體積一樣輕巧。撥開簡單的卡榫,裡頭是兩顆黃銅色的子彈。我握住它們,感覺它們一點一點被我的手溫浸透,感覺它們表面上,以手工鑿刻得凹凸不平,筆畫稚拙至極的兩個字。不用看我就知道,一顆寫著「茂」,一顆寫著「華」。

清萊少年的父兄都是孤軍和孤軍的後裔,就是不打仗了,生活行事仍不脫軍旅氣息。於是,清萊少年若有深重之誼,常以子彈為信物來結拜。我們會從父親的床底、從書桌的暗櫃、從堆放農具的倉庫裡,偷出父親小心珍藏、自以為神鬼不知的槍械,取出一顆子彈。從父兄的秘密裡取得一小片,成為我們的秘密,那是以命換命的貴重。

我怔怔握著子彈,險些掉下淚了。

兒子在旁,什麼也沒問,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體解的眼神。

不,他並不了解。

他怎麼能了解呢,那是連我也難以對自己承認的往事。二十多年前的夏日,山村豔陽高照,果園邊的小溪卻涼風習習。立志前往中原故土,讀中國書、做中國人的少年譚嘉茂,約來了他最好的朋友黃仲華。他們最後一次下水嬉戲,比賽誰最快來回渡溪一趟。兩人誰也不說出心事,但越是隻字不提,越是顯得心知肚明。也許是因為心煩意亂,手腳使勁過猛,少年黃仲華竟然在這熟悉的水域裡抽筋,掙扎著沒入了溪心。譚嘉茂游得興起,一時沒有發現。等到他踏上終點,回身一望,才赫見溪心若隱若現的漩渦……

黃仲華醒來之時,只覺周身冰涼刺痛。他的腦袋沉重昏蒙,以至於要過好半天,他才能微弱地喊出另一名少年的名字。他渾身虛軟,平攤在譚嘉茂的懷裡。譚嘉茂俯身向他,背光的顏臉水光遍佈,既是溪水也是淚水。那突然進入他耳際的嚎泣,一瞬傳達了比語言更多的訊息,他猛然知道了好友最深沉也最難言明的秘密,那萬難以任何管道核實的秘密情報。關於自己,也關於一份在山村之中,還沒有任何名詞足以指稱的一種感情。他感到困惑,虛榮,竊喜,與難以承受的重擔。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樣的秘密,卻又覺得必須平衡這一份突如其來的情感。於是他說:

「我不去臺灣了。我跟你走吧!」

他們以子彈為信物,約定三天以後備齊行囊,就在同一條溪的同一棵樹下會面。

或許他們應該當下就走的,不該有這多餘的三天。

少年暴起暴落的勇氣,禁不起時間與思緒的考驗。幾日之後,只有一名少年回到樹下,斜背著一滿包行李袋,焦急地等待,困惑地握著剛刻好的兩顆子彈,最終在絕望裡明白了秘密的荒涼與孤獨……

而我,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只有在很少很少、罕如針尖的時刻,才會被腦內的自我質問俘虜。

如果我當時和你一起走,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怎樣?

如果我信守承諾了,今天我們會在哪裡?

如果我再勇敢一點,是不是至少能同起同落?

我甩開所有思緒,回到戰爭結束,一家團圓的這一天。我回到房裡,深深擁抱了玉真。她似懂非懂,臉上有著謹慎的溫柔,而我感激她和兒子的不再追問。明天是我復職的第一天,大老闆吩咐了:我還是先回府裡,直到相關事務交接完成之後,才另有任用。大老闆明天則會到國安局舉行儀式,在那面新闢出來的功勳牆上,為所有獨立戰爭中壯烈犧牲的情報元勳,掛上代表他們性命與功業的一顆星星。

我沒有問,那裡面有沒有代表譚嘉茂的星星。

大老闆十分體貼,但大老闆也公私分明,尊重體制。

我能做的,就是將鐵盒收好,將自己的愧疚、遺憾與勳章一併收藏起來。在這場戰爭裡,我是唯一一個能被公開授勳的清萊人。至於其他清萊人,他們在媒體、在官方檔案、在未來的歷史課本裡,都跟這場戰爭沒有關係。但在我的記憶消滅以前,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會有一個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開始,又是如何蜿蜒至今日的結局的。無論如何,我欠他一條命。而以記憶贖債,以紀錄延命,是我餘生唯一能做的補償了。

是為記。

原文收錄於《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大塊文化,2022年9月

朱宥勳

台灣桃園人,一九八八年生,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獲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文學獎。

出版過:
小說集——《誤遞》、《堊觀》
長篇小說——《暗影》、《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散文——《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作家生存攻略》、《文壇生態導覽》、《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與朱家安合著的《作文超進化》,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與愛好文學的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祕密讀者》。
 
也在聯合報鳴人堂、蘋果日報、商周網站、想想論壇等媒體開設專欄。
 
個人網站:chuckchu.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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