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黃色的午後陽光穿過窗戶,灑上桌上的貝果、火腿和紅茶,我正在回想和品味著十九世紀美國女詩人艾蜜莉·狄瑾蓀的一首詩。一首可以治愈心靈創傷,在腦中縈繞不去的一首詩。我想著從1830年出生,到1886年去世為止,幾乎一生都待在麻薩諸塞州安默斯特農莊中,後來完全足不出戶的她,是如何將世界看得如此地透徹。「自但丁以來,狄瑾蓀比莎士比亞之外的任何一位西方詩人,表現出更豐富的認知原創性。」是已故耶魯大學人文學系傑出教授哈洛·布魯姆對她的評價。
閱讀麵包:花生可可生貝果
狄瑾蓀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思考每一件事情。當我就著午後陽光咬下一口花生可可生貝果,我想到她在詩中說:「上帝給每隻鳥一條麵包,/但只給了我麵包屑;/我不敢吃,/雖然我很餓,— /我痛楚的奢侈/去擁有、觸碰它,證實了/這一小塊是屬於我的的功績/太開心我有麻雀的機會/去更進一步貪求。」狄瑾蓀的詩,以簡短、艱澀,以及無所不在的破折號著稱。詩人在此節將自己喻為麻雀,雖同為鳥,卻得到卑微而不公平的對待。但是,當她不去吃麵包屑時,反倒轉而成為了麵包屑的主人,而不是上帝施捨的對象,將它者的慾望,轉變為自身的執爽。
自身的執爽,意味著成為自己的完全主宰。在她另一首首句為「一點點麵包 — 脆皮 — 麵包屑 —」的詩中,第一節的最後兩句「意識 — 如同老拿破崙,在加冕的前一晚﹗」而這個加冕,絕計不會是拿破崙第一執政後的第一次加冕,而是他自被流放的厄爾巴島重返巴黎後的二次加冕。二次加冕前的拿破崙意識,就是如同一點麵包屑都能讓靈魂生意盎然的意識,一個知道自己「只能死兩次」的意識。在這首創作於滑鐵盧戰役四十五年後的詩中,狄瑾蓀竟能用麵包、麵包的脆皮和麵包屑,去比擬、穿刺被賦予一代梟雄符號的歷史人物的符號再製,也難怪布魯姆會給予她緊次於但丁和莎士比亞的認知原創性評價了。
「驚」選副食:起司片、火腿、生菜、炒蛋
這種驚人的原創性來自真正的組裝而非單純的拼貼。完美的組裝能讓機器運作,而胡亂的拼貼反而讓每個零件都黯然失色。與貝果的完美組裝,可以只塗上奶油,也可以夾入堆疊起來的火腿、培根或燻鮭魚,再搭配起士、生菜、歐姆蛋等配菜一同享用,佐以無糖的冰紅茶,就進入了狄瑾蓀詩空間的療癒世界:「那不再傷害我,雖然如此之慢/我感到折磨尚未離開 –/但只在回想中 –/有些東西 – 麻痺了其蹤跡 –」。詩人在這首詩的第一節告訴我們,有些傷痛,已經不再刺痛你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在時間的流裡漸漸變得麻木,慢慢地、慢慢地。然而,在詩的第二節,狄瑾蓀又提醒我們,這些傷痛其實其實從未消失,只是改變了型態。這些傷痛曾包覆著你,你曾穿戴著它,但現在已經不再合身,你只能把它脫下來,掛在房間的一角:「我可以說,它也沒有改變,/ 因為我一直穿著它,每天,/就像我一直把兒時洋裝 – / 掛在衣廚的掛勾上,在夜晚。」
文學搭配:《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沉浸飲品:無糖紅茶
我們總是這樣,一次次地將改變了型態,已經不合身的傷痛脫下,但到底要穿戴多久,那些傷痛才會變得不再合身﹖在另一首詩中,狄瑾蓀強烈地表達出她想為自己的讀者撫平傷痛的渴望:「如果我能讓人停止心碎,/ 那麼我將不枉此生;/ 如果我能幫人撫平傷痛,/ 或是減輕痛楚, /或是將虛弱墜地的知更鳥 / 放回牠的窩 / 我將不枉此生。」
在另一首提及麵包的詩中,她寫道:「乞丐為了名氣站在門口 / 很容易被滿足 / 不過麵包是更神性的東西 / 顯露是為了被否定 」。門,對狄瑾蓀來說,是個結界、一個內與外的交界。這樣一個內與外的交界處,可說是內與外難以區分,進與出模稜兩可。乞丐本身所代表的,就是向人乞討以維生,名聲來自一個人的成就廣受認可。乞求而來名聲自難以區分真偽,質量更是模稜兩可。但這樣的名聲,究竟與「麵包是更神性的東西」有何關係?麵包,在狄瑾蓀的詩作中,有著意義非常多元的象徵:聖體、營養、生命力、詩的靈感、辭藻之滿足等。至於狄瑾蓀對名聲的哲學,則可以由下面這首詩一窺其貌:「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 你也是 — 無名小卒嗎? / 那我們就成一對了! / 可別說出去阿! 他們會大肆宣揚 — 你知道的! / 多無聊 — 做個大人物!/ 多招搖 — 像青蛙 — / 告訴自己名字 — 整個六月— 喋喋於傾慕的泥淖中!」對她來說,那些把名聲視之非同小可的人,就如青蛙整個六月呱呱不止的招搖,就連我們只想當個無名小卒,他們都恨不得幫我們大肆宣揚。因此,和名聲比起來,麵包之所以更為神性,正是因為它看起來雖是不起眼的無名小卒,卻是真正充滿養份與生命力的聖體。它從不大肆宣揚,卻接受否定。
花生可可生貝果和火腿、紅茶的搭配,適合想要細細品嚐一首好詩的浪漫主義者、更適合喜歡在寧靜獨處的氛圍中長靈光乍現的人。最後,我想用兩句狄瑾蓀兩句話,形容這個獨特的套餐。她的生平多由她和友人與親戚的往返書信在她1874年寫的一封信中,有這麼一句話讓我時常吟詠於心,她寫道:「We turn not older with years, but newer every day」。但是這邊的we也許不能指稱所有人,因為的確有的人只在逐漸變老,卻沒有漸漸變新的。不過其實這封信一開頭她寫的那句話更是觸動人心,她將情感和麵包的比較,拉高到了一個形而上的層次「Affection is like bread, unnoticed till we starve」。
撰文|鞭神老師
本名李廼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美語文博士,主要研究美國文藝復興時期文學與當代歐陸哲學,現任中國文化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GoGos Hip Hop Crew rapper,也寫嘻哈文化研究的文章。現在FB與痞克幫上以鞭神老師的筆名寫《食之兵法:鞭神老師的料理研究》。不是料理教學,更不是美食部落格,而是一個以文化研究的方式,以嚴謹不譁眾取寵的態度探討料理如何做、如何吃,以及食材與料理背後的歷史與文化的精神的全面性料理研究。著有《百年飯桌:吃飯不讀書,踩雷徒傷悲,鞭神老師的常民美食研究室》、《百年和食:懂食材、通典故、會點菜、訪老店,鞭神老師的日本料理研究室》(寫樂文化出版)、《尋食記:鞭神老師的超時空台灣美食》(遠流出版社)。
插畫|Yuu 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