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過去的作品多以評論音樂為主，新作品則道出每道料理獨特的家庭情懷與料理方式，紀錄傳承味道的方法與回憶。若將料理與音樂結合會變成怎樣風格的音樂作品？我們邀請馬世芳分享十段與食物有關的歌詞，集結成一個關於食物的歌單。
鍾永豐晚餐時間想在巷子裡聞到的煎魚
浪浪蕩蕩穿弄過巷
盡想聽一聲（直想聽一聲）
阿姆籲細人仔洗身（母親喚孩子洗澡）
盡想鼻一下（直想聞一下）
竈下裡煎魚炒菜介味氣（廚房裡煎魚炒菜的味道）
生祥與瓦窯坑3 / 臨暗（鍾永豐詞、林生祥曲，2004）發行公司：好有感覺音樂
黃昏下工，穿越街巷，身心俱疲，鍾永豐筆下這位在都市裡失了根的主角，懷想的是家的聲音和氣味：媽媽喊孩子去洗澡，還有廚房裡煎魚炒菜的氣味──看到這行歌詞，你彷彿也聞到那廚房後窗飄來的味道，聽見炒鏟和油鍋鏗鏗滋滋的聲音。
Neil Young 想在阿布奎基吃的炒蛋和鄉村火腿
So I’ll stop when I can（可以的話，我會停下來）
Find some fried eggs and country ham（弄點炒蛋，配鄉村火腿）
I’ll find somewhere（我要找到一個地方）
Where they don’t care who I am（那裡沒人在乎我是誰）
Oh, Albuquerque
Albuquerque（喔，阿布奎基……）
Neil Young / Albuquerque（1975）
老楊在這首歌裡，租了輛車，打算一面抽大麻，一面從新墨西哥州的阿布奎基（Albuquerque）開到聖塔菲（Santa Fe），吃一碟炒蛋配鄉村火腿──所謂country ham，是美國南方煙燻鹽醃長期熟成的帶骨火腿，通常切帶皮厚片煎吃。這一盤，膽固醇絕對破表。不過失魂落魄的老楊已經離家夠遠，狀態夠茫，或許可以暫時忘掉那些揮之不去的傷痛了。
Bob Dylan沒吃到的那顆全熟白煮蛋
I said “Tell me what I want
(我說：「告訴我，我想點什麼吃？」)
She say “You probably want hard boiled eggs
(她說：「你大概想吃全熟白煮蛋」)
Bob Dylan / Highlands (1997)
這是一首長達十六分鐘的敘事曲，彷彿發生很多事又彷彿啥事也沒有，簡直一則絕妙的短篇小說。全曲「高潮」是狄倫走進波士頓一間空蕩蕩的小餐館，一位長腿正妹服務生來招呼。他拿不定主意該吃啥，問她意見。她說我猜你想吃全熟白煮蛋。他說好的給我來一點。她說你來得不是時候，我們沒有蛋了。她接著說我知道你是藝術家，替我畫張像吧。他說但願我能可是我沒辦法靠記憶作畫。她說我不就站在這裡嗎？還是你根本沒看見？他說好啦可是我沒帶素描本。她拿了張餐巾紙說就畫在這上面吧。他說好喔可是我沒鉛筆……
這首歌的「刺點」就是那顆「全熟白煮蛋」，聽聽老狄倫怎麼唱那三個音節──Hard-Boiled Eggs，人類史上只有他能如此不動聲色把這個詞唱得如此戲劇化。
John Lennon 的草莓園
Nothing is real
(沒有什麼是真的)
And 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沒有什麼好掛心)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永遠的草莓園)
The Beatles /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1967)
假如這首歌不是「草莓園」比方「橘子園」或是「蘋果園」，氣氛就不對了，非得是草莓園不可。藍儂小時候住在利物浦阿姨家，隔壁就是曾經種過草莓但後來早就沒有草莓，變成救世軍慈善機構的「草莓園」，他常跑去玩。長大之後，它變成他逃避現實的精神原鄉。nothing to get hung about 固然可以理解成「沒有什麼好掛心」，卻也可以解釋成「沒有什麼值得吊死人的大事」──調皮的小藍儂闖了禍捱阿姨罵，他會頂嘴說「這又不是什麼該被吊死的罪過！」
我去過利物浦「草莓園」故址四次，撫摩那著名的紅漆鐵門（雖然已經是複製品）。這可能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陳明章扔到溪裡的肉粽
慶端陽，龍船行
買一罐燒酒款待親情
掔肉粽是飼溪魚
拜託你莫食屈原屍
專輯：抓狂歌（1989）／黑名單工作室
這首歌有好幾個版本，我最喜歡《抓狂歌》的迷幻民謠版。「掔肉粽」餵魚是拜託它們「莫食屈原屍」，這故事我們從小讀熟的，這麼一唱，蒼遠遼茫的傳說驟然和眼前的一切連到一起，這是歌的魔法。
羅大佑說一年吃掉一條高速公路，還有變難吃的蘋果
是個什麼樣的心理因素
每年要吃掉一條高速公路？……
蘋果價錢賣得沒以前高
或許現在味道變得不好？
就像彩色的電視變得更加花哨
能辨別黑白的人愈來愈少
現象七十二變（1983）
這兩段歌詞都是有歷史背景的：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蔣經國卻對社會上的奢靡風氣深惡痛絕。於是公家反覆廣告宣傳「台灣人每年吃掉一條高速公路」，勸誡百姓飲食不可過於奢華──中山高1974年落成，當年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至於蘋果，讀過黃春明《蘋果的滋味》或改編的電影就知道，當年蘋果是市面上最最高貴的水果。到底多貴呢？1960年代一顆進口蘋果要價五、六十台幣，當時一般家庭平均月入不過三千。當年一顆蘋果，大概等於現在半箱日本山梨縣進口頂級「大糖領」水蜜桃的身價。
說到辨別黑白，羅大佑自己也寫過「如果沒有繽紛的色彩只有分明的黑白 / 這樣的事情它應該不應該？」喂，拿定主意好嗎？
陳珊妮那碗二十五元長了蟲的泡麵
我又被忽略 在情人節長滿蟲的一碗泡麵
情人的價值只有二十五元
為了人世間的垃圾啊
不能在七點四十五分得到解決
偉大的愛情像納不完的稅 誰想滿足誰的嘴
忽略（1997）
1990年代中期一碗二十五元的泡麵，算是中等水準。但情人節只有泡麵吃，已經很倒楣，竟還長了蟲，當然只好丟垃圾桶。而且，還要拎著垃圾袋趕七點四十五分的垃圾車，煩死煩死。假如愛情像納稅，公共衛生該找誰？
莫文蔚的那碗冷湯
影劇版依然沸沸揚揚
像極了槍聲大作的靶場
工作了一整天只喝了
一碗冷湯
十二樓（李宗盛詞曲，2000）
〈十二樓〉是一部情景交織的分鏡劇本，鏡頭跳接，倒敘，特寫，極有韻致。Karen喝的這碗冷湯，當然不會是高級餐廳的番茄冷湯。那是一碗原本該當要冒著熱氣讓你嘬著嘴邊喝邊冒汗邊感到五臟六腑都被安慰的湯。但有時生活中迎面而來的，只能是反高潮。這碗冷湯，蘊意深矣。
王菲的那捧紅豆
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
然後一起分享
會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紅豆（林夕詞，柳重言曲，1998）
聽說林夕是看日劇裡女主角因為想著男朋友而把紅豆湯熬糊了，乃有靈感。他好像並不覺得這歌詞寫得很怎麼樣。但是嘿，紅豆古來便是「相思豆」，而世界上還有第二個詞人能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嗎？
當然也要謝謝王菲和作曲的柳重言（據說譜曲只花五分鐘），這是我心目中的perfect pop song。
伍佰的大餅包小餅
整條路攏擠甲看沒頭前
還閣有一間鐵厝是有夠大間
佇賣蚵仔煎、牛排肉圓花枝佮銼冰
還閣有一種大餅包小餅
樓仔厝（吳俊霖詞曲，1992）
〈樓仔厝〉有兩版，我喜歡《辦桌》合輯那個比較直截硬氣的版本。這歌可視為林強〈向前行〉的續篇──那個歌都唱完還沒走出台北車站的楞小子，進了城會發生什麼事？伍佰告訴我們：他會在這個到處挖地、高樓蔽天、空氣污濁的城市迷路，差點被皮條客拉進小巷子，花兩百八坐滿街亂繞路的計程車，最後來到傳說中的士林夜市，吃那個傳說中的「大餅包小餅」──華語發音的這五個字，是這整首台語歌的最後一行最後一個詞，簡直是這首落落長的敘事歌的壓艙寶。我不知道伍佰變了什麼戲法，竟讓這句「大餅包小餅」變得和老狄倫的hard-boiled eggs一樣精彩，足以引爆滿場歡呼。而事實上，那是一種公認不怎麼樣的，大約只有觀光客有興趣的小吃。
撰文｜馬世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