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文活情報閱讀推薦 【閱讀推薦】靦腆的肋骨與筆尖上的象 ── 高翊峰讀《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

【閱讀推薦】靦腆的肋骨與筆尖上的象 ── 高翊峰讀《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

by 高翊峰

我挪借了書名,為這篇讀後感定名,讓我自己也能以作者緩穩、綿延,或有幽默的抒情,試著訴說。

第一次認識作者,是在一場以青年作家聚會為名的兩岸文學營隊。那一年邀請參與的臺灣新世代作家,在文學領域中,都早已逐步展露個人觭角,成為奔跑中的獨角獸。那個文學營隊有一個小型活動,就是讓每位新銳作家提出一篇作品,由營隊裡較為年長的作家,進行盲評。這其中有些許較勁意味,更多是文學創作的技藝切磋。我是那一年虛度而老了自身時光的評述者之一。幾輪評選之後,作者在多數評委支持下,成為高度共識的首選作品。頒獎時,作者從席座起身,靦腆步上領獎區,我再次意識到:眼前這高大的身軀,可能也躲著深沉且繁雜的羞澀吧⋯⋯就像過往我曾經遇見的、那些安靜的敏感靈魂。

或許,正因為高大身軀可能外顯的種種,讓寫者更理解在遊戲裡藏匿著寂寞的意義——這也是我翻開《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之後,就開始搖曳於心的閱讀感受。

作者將「靦腆」這種安靜的情感特質,堅實地交托給故事主人翁杜有恆。接著,請允許我為各位稍稍觸及故事:擔任房務員兼櫃檯的杜有恆,與一對老夫妻——熊一般壯碩的羅建東與有著珍珠般白髮的許明秀,一同在火山口鎮營運著布赫旅店。一位強調自己暱稱是「福爾摩斯的福」的九歲小女孩,阿福(瀅心),與單親母親劉映珊,來到小鎮旅店。阿福想要理解她的外公,為何在她出生前一年,決意縱身跳入火山。隨著那具身軀的墜落,牽引出關係人的圖網,也展開了小女孩一趟「探案」的追尋。

這是一場認真也天真的探案荒謬劇。藉由一位跳火山亡者的微量蹤跡,間接描摹出火山口鎮的浮世繪,也牽動那些曾經接觸亡者活時的其他群像。

在繼續非關推理之前,我想先定錨小說地景。

故事裡的火山口鎮,是臺灣北部一處環繞火山口的城鎮。我好奇地查詢了大屯火山群的活動紀錄——最後一期噴發活動,是自五十萬年前至二十萬年前。噴發的是大屯山系亞群烘爐山、面天山,以及形成七星山的寄生火山紗帽山。再更早一期,則是六十萬年前至五十萬年前,七星山、大屯山以及磺嘴山的噴發活動⋯⋯我閱讀資料如此,也回想曾經走過多次的七星與大屯群山。我感到訝異,在山間移動的所有當下,我未曾也無法確切感知它們靜默休止的「數十萬年」可能帶來的時間意義。

在這種時空迷向中,火山口鎮讓我想起了馬康多。作者極為細膩地描寫著許多地景細節,以文字精緻繪製火山口鎮這架空的地景,試圖在島嶼北方,生成這個鎮。也或許,火山口鎮是伊塔羅卡爾維諾筆下、馬可波羅為忽必烈大汗口述描繪的、某個看不見的城市。

這些關於火山口鎮的描繪,展現了作者扎實的敘事基石。然而,這些看似非關情節的時空細節,但卻能夠推進故事往前發展。這是作者令人驚豔的特質。一開始閱讀,從小說的第一段話,就能發現作者正在預設故事,讓文字推展想像飛翔。小女孩與母親入住之後,作者帶領我們知道旅店命名「布赫」的由來,接著我們知道旅店兩位老闆的生命背景,知道廄書店阿了與老貳的存有,還有「想死錯了嗎俱樂部」的小P在遇見「珍惜生命聯盟」的游姐之後,如何墜落不想再思索尋死的活路。重要的,還有那位針筆女畫家為何想要畫下前夫跳火山前凝視的所有一切⋯⋯這所有在火山口鎮的發現,都巧妙安置在精心建制的敘事節點。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接收這些「推理提示」的速度感,猶如一鮮明畫面——就像,從地縫慢慢噴湧的冰島岩漿,緩緩推進同時也重塑地貌。隨著小說鋪設的路,融化的液態岩石表面稍稍冷卻成烏黑的火成岩前身,但只要故事一推進,就能立即看見躲藏其中、千度炙熱的火山岩泥。

岩漿是看似冷靜也看似熱情的象徵。原以為,小說只會圍繞靜謐的火山口鎮,但藏在地底的熱力卻持續活動,推動故事主人翁離開火山口,前往另外一塊看似安靜卻仍被亡者牽引的故事板塊。

角色離境小鎮前後,我留意到,故事人物們試圖藉由對話,建構龐雜的未知,也刺探更深層的議論。我試著轉化小女孩對所有亡者關係人的提問:你知道,一個人,為什麼要跳火山嗎?

這句話勾住了卡繆為人類這個生物定義的嚴肅哲思問題起始點,也為《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這部長篇小說定調為:一群仍舊活著的人被遺留在某處原地持續接觸著消逝的故事。

這讓每一個活著的人,深陷「判斷生命值不值得活」的情狀——擔任華生的房務員,開車載著小女孩福爾摩斯,離開火山口鎮去探案,彷彿是為了辯證這句話而出發。

他們前往雲林尋找外公活著時的軌跡,卻讓讀者繼續側寫,另外一群還活著的人。小女孩母親劉映珊以谷歌地圖標示了五個地點,圖釘了這趟旅程的停靠站,宛如召魂,一站一站地引渡出其他續了命的亡者關係人——台西鄉五港路連棟街屋的老奶奶、良秣飼料廠女銷售員Maggie、皮件黑傑克洗鞋人Jack等等,他們像似受咒的縛地靈,暗藏自身與跳火山死者的執念,勾勒出生者獨存的囈語。

於是,聆聽活者訴說,是這趟探案之旅的重要任務。在這一日往返的時光,探詢死亡發生的始末,成為持續中的背景微聲。那未曾見過面的亡者,不再扁平:VHS影片中手執麥克風的年輕外公,唱著〈我那會擱再來到這個所在〉,同時昭示小說中眾多文本互涉的意圖,也揭露——我怎麼會又來到這個地方。這力量足以讓跳火山的魂靈,魔幻為小小的立體活物。

荒謬既存於生,也寄存於死。自絕生命,必然是獨自的事,即便是集體式的自決消亡,在瀕臨死的光門路上,仍舊是一個人身與影的自語。藉由火山口保全的眼,作者讓我們看見,試圖救贖的雙人探戈。但是,在不可抗的決死意念面前,所有的防墜網都成了一種幽默。

跳火山之前,若能流露最美的笑容,或許是體感了大象無形吧。

我臆測,這部長篇小說,也藉由植物無聲的口眼,訴說著「樹生幽默」——曾經,我緩緩行走在玉山步道,拍下一張伸出了雙手、擁抱虛空姿態的樹幹。久久凝視這樹枝幹生長的形體,我突兀地發現,自然的有形,其實是大象無形。一切靜默生長的無物本體都存有著幽默。作者在這本書中,自然流露了屬人的樹生幽默,不時帶給我不合時宜的微小扞格感。但是,尾隨逐漸冷卻的岩漿,推進閱讀,小說餘溫可能嘗試表述——若有感疼痛,就請試著微笑吧?

這些生之疼痛與死前微笑,經常接續在「就像」這兩個字後頭出現。這是作者展現個人特質的其二。是的,當小說裡出現「就像」這個喻詞時,我會回讀,然後有所等待。這兩個字接續出來的敘事,時時將我的閱讀,牽引到想像的火山口。作者的「喻依」,修辭精緻,是懂了拐彎的幽默,而且指涉獨特。如此連綴描述,是熠熠閃爍的微光,照映原本寧靜的喻體。在極為順暢的閱讀中,這些令我驚嘆的譬喻,時常讓我想起村上春樹早年的長篇小說。

我跟隨小女孩阿福的探案,進入一個類似推理的閱讀情狀。最後,也共感小女孩巨大也無法確知的遺憾——外公決定跳火山的前一晚,究竟去了哪裡?

作者逼近這個問題,在故事之末,出現了心肺復甦術時只有肋骨才懂得的幽默。據此,我也確認了,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試著訴說」的形式,成為這個長篇小說重要的敘事模式。

每一個尚未缺席的活者,是還能訴說的聲音。那聲音不限於人,一隻會計師養的寵物狗、一種布赫旅店庭院裡未知命名的雜草,一幕跟隨風的淚腳才足以眺望發現的火山口遠景,都能試著訴說,一個人,決定跳火山的前一晚,究竟可以抵達哪裡?

我想像,若能如同穿著野狼外套的阿奇,抵達遙遠的野獸國,亡者的哪裡,就能確切是生者的那裡。

《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以小巧輕盈的方式,藉由小說思辨哲理,就像是有亡者對著火山口拋擲一隻隻的鴿子,但沒有透露牠們是否振翅,只是提醒圍觀的活者,那些朝天空放生的殼,都只是疲倦已久的鴿子。

這是作者最令我動容的地方。是的,死亡會墜落,靈魂也會降臨。這部故事的人物,有他們自己對待世界的方式,獨特珍稀,而且極具人性的複雜多面;也或許,我該描述,住在火山口鎮的小說角色們,有他們被世界對待之後、觀看外部世界的雙眼,真摯地凝視存於筆尖上的。

寫於距離火山口鎮不遠的郊山社區。20250603

撰文|高翊峰

1973年生,苗栗客家人。法律系畢業。出版長篇小說:《泡沫戰爭》、《幻艙》;短篇集:《烏鴉燒》、《奔馳在美麗的光裡》、《傷疤引子》、《肉身蛾》等等;以及抒情長文:《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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