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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裡的家族祕密與台日關係,一青妙:書寫是彼此連結的前提

by 蔡旻螢
圖片提供|仙波理,人像攝影|熊谷俊之

一青妙是誰?她是台日混血兒,她來自顯赫的家族,日治時期台灣的五大家族之一基隆顏家,父親是顏家長男顏惠民;她還有個歌手妹妹——一青窈;而她自身也是一位舞台劇演員,來自大家族的她或許可以將這本書寫為《華麗家族》般的聳動故事,但是她以幽微和煦的筆調說著私我的回憶。

這本二○一三年出版的散文集《我的箱子》記述她的家族史,箱子在父、母親逝世多年後,「家」即將拆除重建之際被開啟,裡面收滿了父親與妻子、女兒的信件往來、母親的日記以及母子手冊與照片,零零總總的全家人的記憶。箱子有其物質性,這是一個裝載家庭回憶的箱子;同時也具有精神性,是裝載兩代人橫跨日治時期到戰後台日兩地的歷史的箱子。對於一青妙而言,那些不願打開、尚未探知的過去究竟是什麼?

殖民歷史與身分認同

這本散文主要包含三個部分,父親、母親各自的回憶隨著一青妙自己在台日兩地求學、成長故事鋪排而來。她寫父親身為顏家長男的求學歷程,顏惠民的求學歷程可視為當時旅日知識分子的特殊切面,顏家作為政商名門,與內地(日本)的政治世家犬養家族交好,在殖民體制下確實不是人人皆能有的境遇。顏惠民的日本認同在學習歷程「學習院中等科、早稻田大學礦山科」與文化的薰陶下已然內化為顏惠民自我的一部分。與日本人無異的教育水平、生活環境,這些「無異」卻在終戰那一天產生了巨大的差異:「台灣人與日本人」、「戰勝國與戰敗國」,加上殖民歷史帶來的時代、政治包袱在戰後的二二八事件爆發,割裂了顏惠民的自我認同(identity),這也是其晚年性情丕變的契機;與之對比,一青妙則是處在自我認同的狀態(identification),既是日本人(一青妙)也是台灣人(顏妙),得以在兩地間轉換自我的認同光譜。顏惠民家族兩代人的生命故事是戰前台灣知識份子過渡到戰後台灣發展過程的縮影,過去受日式教育的台灣人對於日本抱著一種鄉愁,也說明了當代台灣與日本親善的歷史脈絡,昭顯日治時期歷史與現在的台灣牽連不斷的關係。

信件、日記與溝通

《我的箱子》採取的敘述方式是「我」的告白,交織父親的信件與母親的日記。對於一青妙而言,以書信傳遞情感是自幼建立的習慣,她與母親、妹妹在日本生活,而爸爸在台灣工作、兩地往返,因此書信是唯一的溝通管道。書信帶來的「時差」讓生活細節的瑣碎感更加延長。信內與父親提及學校趣事以及父親對於女兒的學業期待,都在簡短的問候延展。然而在父親罹患癌症後一切溝通都變為阻礙。一九八○年代,癌症是重大疾病,罹癌等同宣判死刑。家人出於保護顏惠民,擔心他自殺,故而選擇隱瞞病情。當時普遍的醫療風氣是隱匿當事人的病情,只告知病患家屬,但實際上這個狀態卻是使得病患無從得知自己的狀態,卻仍面對日漸虛耗的身體。

父親拒絕溝通,這個家族陷入失語與傳聲的景況。父親惠民拒絕與妻子和枝說話、不吃妻子煮的飯菜、家族旅行獨漏妻子,所有的日常對話透過小孩傳遞。父親在日常作息中將自己關在書房內,讀著自己的書、喝自己的酒,封閉自我不與他人對話。那扇掩藏在走廊底部的拉門是一道結界,拒絕與人親近、拒絕表露自己——「曾幾何時,父親房門閉得更深更緊。門上加裝伸縮棒抵住,連妹妹也無法自由出入。他有時甚至整日關在房裡,威士忌瓶和茶杯就拿來解手。」(《我的箱子》P121),父親並非對於自己的身體一無所知,但是他更氣憤的是自己的妻子不願告訴他病名,拒絕告知等同於拒絕理解。在生命的終時,父親總算開口跟母親說話,結束了超過一年的冷戰,「和枝,妳沒告訴我真相。我只在乎這件事,沒有別的誤會。我只希望妳一人能把事實告訴我」。(P136)國籍或者地理位置不是限制家人傳遞感情的阻礙,父親認為自己受到最信任的妻子的欺騙;而母親為了守護自己的伴侶直到最後,兩人的愛就此交錯,而箱子收藏了傳遞愛時受到的限制,母親日記中的憤怒、惶恐與無助;父親的絕望、失意與沮喪。我的箱子沒有狡詐算計大家族鬥爭、也沒有富豪家庭的豪奢生活場境,所有的都是常民家庭會發生的爭執與對話生活場景與理解溝通書信連接了溝通的兩端而日記也在溝通斷裂之時各陳兩方的想法無論書寫給自己或者書寫給他人都是彼此連結的前提

一青妙的旅行

一青妙的名字來自《老子》:「是謂要妙」,父親取自「妙」是希望她能看清事物的真相;在母子手冊裡,也可窺見母親和枝對於一青妙性格的觀察——善於察言觀色,以至於諸多意見想表達,卻在說出口前洞悉對方的心情而退卻。這份看清事物卻無法表達的心情在《我的箱子》中表露無礙,這個來自大家族的女子由於父母早逝,很早就過著自己獨立的生活,她當上牙醫、發展自己的表演熱情成為舞台劇演員,四處去旅行。二○○六年,一青妙再次回到台灣,看著台灣的變化勾連自己一九七○年代在台灣生活的國小時期,過去父親公司附近的「雞湯麵」口味不變,就是現在的「鼎泰豐」、過去台北車站附近的低矮房屋也變為大廈林立以及台北地標一○一、便捷的交通設施與南島的氣味,不斷召喚她的記憶,二○一○年「松山羽田航線」隔了三十年啟航,但是對一青妙而言卻是復航,過去父親兩地經商,就是搭乘這條航線。一青妙與母親曾為父親編著紀念文集《雪山憶懷》,碰到許多父親的友人以及顏氏族人,她清楚知道戰前的顏家若是沒有日本援助,或許無法造就家族的榮景,但也因此受到戰爭牽連;與此同時,也是台日的關係造就父母的一世姻緣。箱子打開不只是一個家庭、家族的故事,更是屬於一整個時代,跨越一九二八到二○一○年、兩代人的故事。


撰文|蔡旻螢
一九九二年生,畢業於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目前任職於中央研究院歐美所,近日確信的人生指引是「歡天喜地,繼往開來」。

圖片提供|仙波理
人像攝影|熊谷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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