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踞在台灣島上超過三千公尺的二百多座高山，在明清時代只有一個總稱：番山。幾座特別的高山，如玉山、雪山、熬酒桶山（大霸尖山）、北大武山，天晴時，遠從台灣海峽或西部平原，人人都可以看到，文人雅士常在詩詞或遊記中描述它們，但從來沒有人想要一探究竟。南部群山另被稱為「傀儡山」，這名稱來自於被漢族移民稱為「傀儡番」的魯凱族與排灣族。康熙台灣輿圖上畫著重重疊疊的山峰，山頭寫著：傀儡山人跡不到。總之，因為路途遙遠以及原住民族馘首習俗的關係，當時台灣的高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八九五年六月十七日，首任台灣總督樺山資紀在台北舉行「始政式」，正式宣告日本對台灣的統治後，就開始著手調查這一個「帝國新領土」。當時攀登台灣高山的目的是要調查地形、資源與族群。深入中央山脈的主要成員是陸軍軍官，以及後來東京帝國大學派遣來台的學者。
一八九六年春天，台灣東部還不在日本軍警的控制之下，也就是清朝的殘兵仍在東部負嵎頑抗時，陸軍中尉長野義虎就和友人土倉龍二郎到花東一帶踏查。他們拿出手槍與步槍，展示威力給璞石閣當地的布農族巒社群看，這新式的武器立刻懾服這些原住民，順從的帶領他們走清代所開的八通關古道，翻越中央山脈到西部的集集。長野義虎的紀錄裡，除了描述山川地形，還有沿途各個部落的頭目名字和人數，對於帶領他們走這一條路的布農族嚮導和揹工，只用「生蕃」二字帶過。當他們一行人到達八通關時，長野義虎臨時起意要攀登玉山，他只記錄了：「留下二名生蕃陪伴我登頂摩里遜山……」至今沒人知道首登玉山的二個原住民是誰。
當年年底，長野義虎在台北舉辦轟動一時的「生蕃地探險經驗談」演講會，與會人士對於「揭開台灣地理上的黑暗帶」顯現了空前的激情。陸軍軍部因此趁著這股熱潮，於隔年年初，派遣五支探險隊，從北到南，分為五路橫越中央山脈。
這五支探險隊的其中一支：「第二中央橫斷隊」，由陸軍大尉深堀安一郎負責，帶領十三個部下從埔里出發，準備翻越中央山脈能高山一帶，東出花蓮。他們在霧社鄰近部落遭到賽德克族拒絕，幾經威脅利誘、重重波折，終於在二月六日，由托洛庫社群Sado社頭目派了十二名壯丁和二名擔任翻譯的婦女同行。
這十四個不曾出現名字的「蕃人」，因為無法忍受積雪高山的嚴寒，出發當天深夜，一舉殺死了十四個探險隊員，掠奪他們的衣物逃回部落。這是台灣登山史上唯一一次原住民殲滅了他們所嚮導的登山隊伍。隨著日本人對台灣的統治越來越上手，台灣開始出現了「任務型」之外的「趣味登山」，也就是純粹為了興趣而登山。
一九○五年，台灣總督府參事官大津麟平提出創立「新高登山會」，鼓勵大家登頂剛被天皇命名的新高山。他與當時的台灣第一大報《台灣日日新報》記者尾崎秀貞，及一名法官藤井乾助，在十位布農族原住民的嚮導與協助下，從東埔出發，沿著清代八通關古道到達八通關，再從這裡登上玉山主峰。事後，《台灣日日新報》連載了尾崎秀貞所寫的〈新高山紀行〉，前後多達六十六篇，大大鼓勵了攀登玉山的風潮，尾崎秀貞還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朝渡八通關，夕登新高山，下界茫不見，何處是人間？
尾崎秀貞顯然對這首詩很滿意，他曾經寫了很多張墨寶送人，並且投稿刊登於不同的刊物。然而，他的六十六篇報導，對於同行有功的布農族原住民，幾乎隻字未提。雖說如此，布農族原住民在台灣登山史的地位已經被確認了。
此後的二十多年間，台灣的山區歷經了地圖繪製的觀測調查，植物、礦物資源的調查，以及「五年理蕃計畫」的戰爭，還有隨後又有「山地警備道路」（理蕃道路）的開築，幾乎都在台灣總督府的掌握之中。甚至連從前誰都無法接近的大霸尖山、聖稜線的攀登，也成為當時剛成立的「台灣山岳會」的重大成就。
在台灣的著名高山中，大霸尖山算是最晚被攀登的，這是很奇怪的事，因為人們可以從很遠的地方，甚至在台北盆地，都可以看到大霸尖山那獨特的山形。清代的漢人把它稱作熬酒桶山，泰雅族原住民稱它為Papa Waqa（岩石裂開的雙耳峰），是祖先起源和神話故事的主角。
既然大家都很早就認識大霸尖山，為什麼一直沒有人去攀登？主要原因就是，圍繞在大霸尖山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泰雅族人。經過了長久以來的「隘勇線前進」、「五年理蕃計畫」，以及「第一次霞喀羅事件」、「第二次霞喀羅事件」的大舉掃蕩，昭和年代（一九二六年）起，霞喀羅地區已經完全平靜。加上大正十一年完工的「霞喀羅、薩克亞金警備道路」、大正十三年完工的「觀霧至馬達拉溪警備道路」，以及大正十四年完工的「田村台至結城警備道路」，整個鹿場連嶺警備道路系統已經完成。在台灣的日本人紛紛組成登山隊與健行隊，利用霞喀羅道路與鹿場連嶺道路，攀登大霸尖山或享受有溫泉與森林浴的健行路線。
一九二七年（昭和二年），台灣山岳會會長生駒高常，率領沼井鐵太郎、中曾根武多等十多名隊員，從井上溫泉出發，在瀨戶駐在所員警的陪同下，安排了當時已被遷居到瀨戶駐在所附近的天同社社眾共三十一人，擔任嚮導及挑夫，利用霞喀羅、薩克亞金警備道路、田村台至結城警備道路、觀霧至馬達拉溪警備道路，也就是整個鹿場連嶺道路系統，到達馬達拉溪登山口，他們接下來所走的路線，就是現在攀登大霸尖山的路線。
當年八月四日，生駒高常、沼井鐵太郎、中曾根武多等七人成功登頂大霸尖山。而擔任嚮導的泰雅人，因為惟恐冒瀆祖靈，只敢到霸基就不再繼續攀登。這次大霸尖山首登的過程，還被拍成十六釐米的紀錄片，在日本以及台灣全島放映。其中一幕是沼井鐵太郎站在伊澤山頂，看著連綿天際的雪山至大霸尖山的稜線，驚呼：「這神聖的稜線啊，何時何人能夠走通，戴上勝利的榮冠？」
「聖稜線」這一個名詞，從此之後就變成台灣登山者必須前往朝聖的目標。
一九三一年（昭和六年）七月，台灣山岳會與日本山岳會會員聯手，終於首度完成聖稜線縱走，戴上勝利的榮冠了！這一次行動的幕後功臣，也是當時已被遷居到瀨戶駐在所附近的天同社社眾，作為大霸尖山登頂和聖稜線縱走成功的後盾，泰雅族原住民嚮導和挑夫，仍是一群無名英雄，以及影片中模糊的背景。
同樣是一九三一年七月，有一個日本年輕人，正利用他的暑假，前往玉山與中央山脈中心地區，進行長達七十天的連續高山攀登，他就是後來寫出《山、雲與蕃人》的作者：鹿野忠雄。鹿野忠雄當時是東京帝國大學的二年級學生，他登山時，婉拒日本警察的好意安排與陪同，只跟幾位布農族原住民夥伴同行。從七月到九月的兩個多月，多條路線的攀登記錄，可以看到起初他只寫：「同行者哈伊拉羅社四個蕃人。」到後來的行程紀錄，開宗明義的就寫下他們的名字：Pakke、Lili、Funrev、Wanlik、Subali、Teiyan……文章裡還不斷出現這些原住民的動作和他們說的話。
我們知道，這些原住民已經不是揹工，是鹿野忠雄的朋友了！在登山過程中，他們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活生生的人，會開玩笑、會害怕、會唱深沉的古謠、會為他解說當地的原住民歷史。《山、雲與蕃人》之所以超越歷來成千上萬篇的登山隨筆紀錄，被譽為台灣高山文學的殿堂，原來，就是作者有一顆柔軟的心，這顆心讓陪同他的原住民，以及他的文章都活起來了。鹿野忠雄往後還認識了卑南與阿美族混血兒托泰布典，親如兄弟一樣的縱橫於台灣高山上，托泰布典協助鹿野忠雄完成他的博士論文，鹿野忠雄拼命維護托泰布典的安全，他們的故事〈與子偕行〉感動了無數的台灣人與日本人。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政府為了籌措可用之兵，鼓吹全民登山健行運動，以增強國人的體力和團隊精神。針對年輕學生以及年輕的「高砂族」，組成多個團體，台灣全島著名的高山和理蕃道路，都是他們鍛鍊精神與體能的場域。隨著日本戰敗，台灣的高山地區安靜了好幾年，因為戒嚴法、山地管制與民生凋敝種種因素，直到一九六○年代之後，已經近乎熄滅的登山火苗，才又慢慢燒旺起來。登山界四大天王等前輩，重新把湮沒的山徑開拓出來，當時，因為裝備、糧食沉重，雇用「山胞」協助是很常見的。然而，只有在邢天正的紀錄裡，每次都可以找到原住民的名字。
邢天正在登山界算是一個比較孤高的人，他經常單人雇用一個原住民就上山了，魏南培、鍾古昌、伍明山、全朝琴等，這些出現在他的紀錄裡的原住民名字，也是確認他登頂某座山的的證據吧。
台灣登山界公認布農族是最好的嚮導和揹工，他們不多話，耐力強，負重力更是驚人！曾經豎立於玉山頂的于右任銅像，重達八十公斤，是由全桂林和伍勝美這兩位住在東埔的布農族輪流揹上山的。全桂林的體格還算高大，伍勝美則是體重不到五十公斤的小個子，幾乎無法想像他們是如何把銅像揹上玉山頂。然而，這樣忍耐的負重，畢竟是傷身的。曾經是最負盛名的東埔嚮導「山羊」Akira 伍萬生，不到七十歲已經無法行走，實在讓人唏噓不已。想起前年我在秘魯印加古道上，看到當地政府為了保護原住民揹工的健康，不但規定每人的負重不可超過二十公斤，沿途還隨時抽查，萬一超重，旅行社會受到重懲。而我們台灣的揹工，揹負三、四十公斤是常有的事。
台灣原住民跳脫揹工的框架，成為登山家，早期有東埔的布農人王天定，於一九八○年完成台灣百岳。後期同樣出身於東埔的伍玉龍，更是晉身為世界級的登山家，伍玉龍擔任台灣攀登世界七頂峰的隊長，於二○○九年五月，全部順利完登，成為台灣原住民登山界的標竿。如今，他在修復高山步道之餘，還努力為原住民揹工的福祉奔走。
文｜徐如林
自然文學作家，知名古道探勘及登山學者。著有《孤鷹行》（晨星），並與楊南郡先生合著《與子偕行》、《尋訪月亮的腳印》（晨星），以及《最後的拉比勇》（玉管處）、《台灣百年前的足跡》（玉山社）、《大分塔馬荷：布農抗日雙城記》（南天）、《能高越嶺道：穿越時空之旅 》（林務局）、《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 》（林務局）、 《合歡越嶺道：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 》（林務局）等書。
圖片提供｜楊力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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