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薩德《茱麗葉,或喻邪惡的喜樂》的調教、霍桑《紅字》的血淚教訓、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的瀆神狂想、DH 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出走、喬伊斯.蒙絲(Joyce Mansour)《吶喊》裡暴風雨般的表白……與同婚合法的今天,張亦絢致少女們的《性意思史》,欲作為性啟蒙讀本是否反到成為復古議題?
「不」,一如兩百多年前康德在〈答何謂啟蒙〉裡,針對人是否「已經啟蒙」所提出的堅定回覆,但是,「我們的的確確活在一個啟蒙的時代。」張亦絢亦借搖滾雜誌標題給出同等的答覆:「人們都以為性在我們社會無所不在,其實只是裸女圖像無所不在而已。」
生在啟蒙時代並非已啟蒙的保證,裸女圖的日常化並非性的解壓縮,即使現在女生可以輕鬆的說出「那一根有什麼了不起」,張亦絢仍提請我們注意一種出自於沒有洞察力所招致的危險。那是一種自愚,女人把男人去性化,看成是「好爸爸」,與知「性」劃清界線,將自我陷落於未成年狀態的無知∕辜。由是,啟蒙尚未發生,誠如康德所謂「啟蒙是人從自我招致的未成年狀態中解脫出來。未成年狀態指的是缺乏他人的教導,便無法使用自己知性的那種無能。這種未成年狀態之所以是自我造成的,原因不在於缺乏知性,而在於缺乏他人的教導就缺乏運用自己知性的決心和勇氣。要勇於求知(Sapere Aude)!要有勇氣去運用你自己的認知!--這就是啟蒙的箴言。」
未啟蒙不因缺乏知識,而在於自套「未成年」的枷鎖,由於缺乏求知的勇氣,張亦絢說:「知識不是重點,只要心智不被打壓,求知並不難,我希望完成一個『反打壓少女心智』的性心理基礎。」這使小說中處處可見知識與知「性」間的對立,不無挑釁地點出知識對性的所知甚微卻屢佔上風的荒謬:被「軟玉溫香抱滿懷」的詞句弄得神魂顛倒的小路易對抱呀吻呀充滿反感,認為俗氣。懂得自我結紮,擺出身體自主權姿態的母親其實未登「性的識字班」的殿堂,她用半好不壞的恐怖電鋸音,厲聲截斷路易口無遮攔地開「保險套」的玩笑話。路易與阿儀對A片絲毫不投以異樣的眼光,並非因為她們「自由開放」,而是她們事實上從未看過A片,因而毫無概念。國中小女生懂得勒索同學樂捐朋友的墮胎費,她們用自己所知,天真地保護彼此,看在路易的眼底:
「無知,仍如銅牆鐵壁圍得她們密不透風─做一事哪裡等於懂一事?」
「妳有胸部,不見得有胸部意識」
「我們都有亂說的時候。當我們不知道實際上,發生什麼事。」……
張亦絢將知識與知道一切二分,讓我們看清自己如何用知識掩護無知。當知識被錯誤地等同於自我認識,成為畸形的人形塑架,最終將取消自我,讓知識牽著鼻子走,排除知「性」的可能。這正是蘇格拉底通過「美諾疑難」給出的啟示:人不會去尋覓他知道的東西,因為他既然知道,就沒有必要再尋覓。一旦把A片、保險套、結紮、墮胎等字眼錯當成知「性」,便扼殺了繼續求知的可能。在這些與快樂無關的知識監護下,只要提及「下面癢」或內褲走光就足以把「性」做掉,換來的是母親對孩子「往死裡打」,公司阿姨對上司小孩面露驚惶且避之惟恐不及。挨打與嫌惡連通了性與不可言,那一刻,路易「聽從大人界,不需解釋,她就自動馴服,無關對與錯,大人對小孩來說,就是權威,是『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的權威。」知識將我們圈捕在「無性」之牆內,諱莫如深的去性化,於是,男人用盒子想像女人的性器,「盒蓋可以從腳踝或是膝蓋打開」,「有些女人則直到白髮,被問及陰蒂,仍然四顧茫然,渾不知它在何方。」
路易精確地感受到圍困自身的那道「金色的線」,從而感知言說性的威力,以及反制它的暴力。壓倒性的力量使人產生錯覺,認為抱緊性知識,將有助於獲得無與倫比的權威,與無限度制裁他人的權柄,就像對兒童有意無意的性遊戲而橫眉豎眼、大呼小叫的熾怒母親們,對性別擁有絕對分配權的教師,與開性玩笑撩妹的父親。然而,並非人擁有了性知識,而是性知識監護了人。知識宰制了操弄語言者的想像,掏空他的身體,讓他在語彙交替空轉的幻影殘象中自嗨。由是,言說的暴力不僅向外侵襲,亦向內酸蝕,路易反省:「豈有可能,逃脫語言的電擊鐵絲網?」
學會保密的路易放棄了對表達的依賴,卻察覺沉默處在語言底下的哨兵,她的身體,由是展開了一場自我開發的奇幻之旅。就像斯賓諾莎曾經給予我們的暗示:一旦擺脫束縛,我們甚至不知道身體能做些什麼。語言縛綁意義與對象間的教導離形後,路易的身體可比擬最高端的科學研究,在她日復一日的實驗與演練中,鍛鍊出觸覺的雷達性與手的穩定度,造就駕輕就熟,上天下地「一點靈」地悠遊於寬廣無比的眾妙之門。路易勇於叩問身體,擺脫知識對她的教導與宰制,察覺關於性的言說「在在顯示了我們對性有多麼不專精,又有多麼不準確」,而且還成為綁架身體認識的語言權威與暴力。唯有逃離語言知識的判定,勇於向身體求知,才能使我們回想起前語言的原初認識,那是當小女孩拽住了媽媽,歡天喜地地說:「媽媽媽媽媽媽!摸妳下面,它會啾啾,啾啾,像小鳥叫一樣。摸摸看,妳知不知道妳下面會啾啾啾?」
在語彙進駐之前,在猶豫不決於「快感」或不知該怎麼形容而困囿於意義的苦思之前,曾經存在一種直白而純粹,澄澈且清明的認識的歡愉。那一刻,啟蒙已經發生,小女孩衝破未成年的界限,搖身化作自己母親的教導者。
日後,小女孩或許會走回未成年的「無性」之牆內,就像路易或其他人一樣。切勿沮喪!請打開《性意思史》,隨它一同敞開身體,逐步卸除縛綁在身上的知識安全扣帶,感知小說中的疑惑、狂喜、不屈不撓、撓癢、浮升,讓人吹鬍子瞪眼睛的不爽,令人滑行無阻卻又無一絲寒氣的「暖冰」等細膩情感所譜唱的身體禮讚。那將使人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氣,響應著康德的呼喊,Sapere Aude!朝向自己的身體,勇敢挺進!
幸虧,我們有張亦絢。
《性意思史》,張亦絢,木馬文化
張亦絢:為什麼強調「性」呢,主要是我發現,許多事物,仍因為「性」卡住,但也有另一種相反傾向,所謂「性大於一切」,又造成對其他事物的貶低忽略——這個傾向的副作用,就是例如認為膽怯不可以、保守就壞、羞恥必逐、不確定就不耐煩、哀傷太低級——簡言之,就是「感情不可」。我想克服的確實就是對性與感情「兩者必擇一」的這種方便慣性。——摘自附錄〈在性意思間繼續摩擦:如果妳我本是雙頭龍〉
關於性,我們都複雜,也都單純。
幾乎從來沒有人提醒我們,注意妳的性在哪裡,記得它為何發生,看見它的許多形狀、死滅或光亮。我花時間記錄過綠豆與黃豆如何長大、有陣子每天都得觀察蠶寶寶吃了桑葉沒有……為什麼,沒人用一種說「嗨」的方式讓我知道,妳當留意……。妳生命中沒有一個性,是與另一個性,一模一樣的。它們從不重來,一朝一命。
本書收錄四篇小說,成篇最早的〈淫婦不是一天造成的〉,是應《金瓶梅同人誌》的邀稿寫成,是一篇以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人物為底的新小說。小說裡的潘金蓮與白玉蓮,都是原來《金瓶梅》中就有的人物。〈四十三層樓〉則是應「字母會」的企畫寫成,〈性意思史〉既是12篇文本也是一個作品,原是刊在《聯合文學》的專欄。〈風流韻事〉延續〈性意思史〉的筆調,算是〈性意思史〉的第二部。張亦絢:「出現在這本小說集中的,是我在心裡放了非常多年的素材,也是我非常在乎的東西。」
文|潘怡帆
巴黎第十大學哲學博士,科技部人社中心博士後研究員。研究當代法國哲學與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