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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遠距離戀愛的殘餘能量

by 許瞳

畢業前夕與友人茶敘,今年秋天,她要出發去英國,前陣子她清空了學校宿舍床位、並與交往四年的男友和平分手。離別前她與男友穿起學士袍、在總圖草地留下淚眼婆娑的合照。「他永遠是無可取代的,」友人紅了眼眶,「但我們都知道總有一天該分頭行動,而現在時候到了,僅此而已。」她意指的「我們」,並不只是初戀情人,也是這座扃牖的城、如夢似幻的大學生活。愛戀是因、遠離是果,或者說,反之亦然。

紀伯倫在《先知》裡談愛情:「從來,愛都不知它自己的深度,非得等到別離的時候。」聽聞友人的失戀記事,我想起大一初讀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曾揣著同樣發癢的心,為著貞觀與大信遠距離的戀愛膽戰心驚。這才察覺「距離」一詞,竟依舊對遠距至上的千禧世代舉足輕重。當青春短暫,空間足以換取時間,愛的距離構成說的必要。《千江有水千江月》透過一對青梅竹馬的魚雁往返,談X世代的小鎮家族史、北漂女子的台北生活、以及一場燃燒不全的雲端戀愛。

小鎮女子不追電車

許多人在《千江有水千江月》中,贊蕭麗紅寫出屬於臺灣的大觀園式家族史;我反而在貞觀的聰慧賢淑中,看見了蕭麗紅作為一X世代女子,對家庭韁繩的反動。《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成年女性依舊是家族祭出的生命之餅,必要時撕作小塊,暫記大家族的所來徑,成為島國歷史的囊中物:大妗目送丈夫遠赴南洋戰場,於婆家守候多年,沈默迎接夫君攜日本妻小歸返;四妗幼子銀川意外早夭,即便傷心欲絕,幾年後又為蕭氏誕下一子。在家族的印刻下,她們沒有自己的名字。而貞觀不從「銀」字,待嫁之年選擇離鄉北上工作。儘管蕭麗紅筆下的臺北始終屬於大信、而貞觀的根與嘉義布袋鎮緊緊相依,她的存在仍於陽剛至上的八○都會留下行跡。

貞觀使我想起《小婦人》裡的喬:即便女孩相對於同世代的男子,依舊顯得鄉村而陰柔,卻得以擁有自己的房間,填載屬於自我的一套哲理。她們早於男子走入職場與家庭,反倒更懂得以小見大,從李賀詩、勸世文裡悟出生命道理。有回大信返鄉為蕭家幼子做滿月,貞觀得知大信兩年後將赴英求學,不僅聞風不動,翌日甚至豪邁睡過大信返回台北的早車。「易捨處捨,難捨處,亦得捨。」我愛貞觀的篤定大器,相較於大信這一為情(前女友)所苦的台大男生,小鎮女子絕不模仿日劇女主角,為著別離早起追電車。

貞觀象徵的是一粒先於女力的種子,在我輩世代殺死家中天使(Angle in the House)以前,先以女性之眼撕開生命之餅、勾勒出家的模樣。我曾為貞觀脫身情海、將情緣寄託佛寺的結局感到沒趣,直到讀Ursula le Guin刊載於《紐約時報》的短篇〈She Unnames Them〉,見作家用第一人稱「她」寫夏娃,在離開伊甸園之前一一為動物抹去姓名,才了悟貞觀為何把大信親刻的印鑑本物歸原主。儘管貞觀懊悔戀情無疾而終,我卻暗自支持兩人的分手,因為唯有歸還父執輩授與的姓名,女人才得以找尋屬於女體的真正自由。

保持距離以策暈船

如同《正常人》裡的梅黎安與康諾透過電子郵件傳情,《千江有水千江月》以魚雁往返串起嘉義臺北的遠距離戀愛。貞觀與大信即便短暫同處臺北城,卻始終透過書信保持社交距離。當戀愛尚未等同成家,關於未來的想像如夢似幻在雲端。
書信可以成為人類學中,所謂文化與文化之間的「非地方」(non-place)。書寫的反面等於自我的消解,嘉義與臺北、男尊與女卑、大學與職場間的距離,曾在兩人之間製造美感,當兩人透過文字在時空中架起橋樑,隔橋相會的他們服膺吊橋效應,越是書寫、越是耽溺於彼此筆下無法觸及的彼方。

《千江有水千江月》發生的年代,溝通的窒礙還能構築海市蜃樓,將互送的小說、唱片視作山盟海誓的貞觀與大信,絕對無從想像千禧年後,串流平台與社交軟體將一切變得易如反掌,分享歌單、電子書是戀愛基本盤,更別說是隨時互道早晚安。若將貞觀與大信的通信紀錄公開,任一Z世代網民都會大喊「下船」:大信是典型被玩壞的純情男大生,被系上女同學打臉後轉身愛上青梅竹馬;而貞觀則如情竇初開的女高中生,只差沒在臉書社團「暈船勒戒所」把感情問題拿去線上相談。

失戀的男孩子很脆弱,失戀時當兵的男孩子更是不可褻玩,若貞觀是我的臉書好友,我肯定急著私訊她:「保持距離,以策暈船。」

初戀已讀不回

可人生或許總得暈過船才能懂得開車,白先勇說初戀就像出天花一樣,出過一次便再也不會發。在青春年少的認知延緩期(Identity Moratorium),人們因渴求探尋自我,傾向受相異特質的人所吸引。《千江有水千江月》裡,兩人的情書架起一套IKEA樣品屋,可以收藏成家的理想,卻用不著洗衣打掃。貞觀戀家護鄉、大信少小離家,兩人對家的認知本就不同。貞觀曾於情書中寫:「鳳凰花在台南府,才是鳳凰花,杜鵑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鵑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則兩者都不開花了。」字裡行間明言自己無法為愛遠走高飛。大信裝傻,邀貞觀送花未果,最後卻自己斷去音訊,故事中後,兩人果因家族瑣事不歡而散。隨著大信奔赴留學生涯、而貞觀心念成家立業,兩人早在冥冥中預知了失戀記事,只是不堪說破選擇緘默。

人們為斷尾的愛情故事哀號,現實生活中卻不乏分手的理由—移情別戀、話不投機、出國交換—初戀能使天崩地裂,卻由不得拖泥帶水:號稱千禧愛情代表作的《正常人》,為十幾二十的戀愛下了這麼一句註解:「他們自以為充滿戲劇性與重要性的生活,就這樣有始無終地結束了。這樣的生活永不復返,再也不會一樣了。」《千江有水千江月》異曲同工,任由無疾而終的初戀造就想像空間,將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反而能將記憶留在甜蜜點。已讀不回的大信成為貞觀生命中被原諒的罪人,順道打包貞觀北上獨立的自由之心,供無處安放的青春躁動一具肉身宿主。

Rest Energy

蕭麗紅將「千江有水千江月」作為一句睹物思人的祝福,也一語道盡李商隱詩「深知身在情常在」的憂傷。認識貞觀與大信的讀者們都會問,如果初戀這麼痛,為何我們還要戀愛?事實上,為期尚短的青春歲月裡,戀愛能夠成為生命中的一把軟尺,勾得住歲月尖銳處,就有機會柔軟延展抵達遠方。

我想起日劇《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大豆田永久子と三人の元夫)》,歷經三度離婚的女主角對前夫說:「就算我們分開了,還是要一起生活。」一起生活指的是精神的羈絆、共同為著活而生。每段關係皆是半透明圖層,疊加構成我們此時的模樣,即便身影退場、靈魂卻不曾離開。

作為土生台北人,我取樣蕭麗紅的老派戀愛,其後親訪城南的杜鵑花園,跟著少年少女邁入二十年華,四年間於大學城見證這座灰色城裡的聚散離合。戀愛是一種生命的丈量,揣度彼此的物理距離,藉以摸索自身心的寬度。當我那即將留英的友人因放開戀人的手,而因反作用力狠狠受傷,她的肌腱卻將因此壯碩。

「傷過人才能愛人」的經驗主義並不適用,但我深信「被傷與被愛呈正相關」:不只我那經歷分手的友人,身為抑鬱與自愛並行的X世代,貞觀與大信的泡沫戀愛,也是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與伴侶烏雷的名作《殘餘能量》(Rest Energy):兩人面朝彼此反向拉開弓箭,將愛意與殺意滿注,造就動彈不得的危險平衡。而在《千江有水千江月》裡,那把夾在貞觀與大信之間的弓箭,就是水與月的距離、摯友與愛人的差異、離開與歸返的抉擇。因離別而萌芽的戀愛,也因愛而相行漸遠。一切昇湧殞落皆在心弦之上,湍勇時能使肝腸寸斷,平靜時止如琴弦。讀蕭麗紅,再過自己的二十代,我們恍然大悟,邱比特並不送亂作堆,只是將愛的弓箭交予初戀男女,透過扮演野鹿與獵人的角色,眼望著彼此拔足狂奔。而愛情真正的距離,不過就是拉弓與放箭之間的瞬間而已。

撰文|許瞳

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台北女生。喜歡恐龍與六○年代的復古靈魂。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刺蝟登門拜訪》,記錄新世代的城市觀察。關注Z世代創作力,共同創辦《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除了中文書寫,也透過英日翻譯將故事轉印為不同語言。

■ 2021六月號|440期  ■

蕭麗紅打造一座溫潤明淨的布袋大觀園,寫貞觀刻骨銘心的初戀,四十年來讓多少讀者著迷,記載台灣庶民生活,在熾熱未歇的鄉土文學風潮之中,寫出最醇厚的地景人情。紀念《千江有水千江月》四十週年,本期專題從小鎮風情出發,看虛構與真實地景交會,作家共讀蕭麗紅,深入台灣鄉土文學脈絡,看小說中的民俗,從四十年後回望戀愛觀的變遷,並探究中學教育如何理解蕭麗紅的性別議題。這座小鎮巷弄曲折,有多少屋舍就有多少小徑,但終究會通往千江映月的廣闊之中。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40: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出版四十週年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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