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的文字又進化了。
從早期的閩客方言融合,到《殺鬼》的國、台、客、日混雜,甘耀明在新作《成為真正的人》中又加上英語和布農族語,至少有六種語言在他手上熟練自然地變換拋接,再次展現他高明的多語揉雜能力。
不過多語只是台灣特殊歷史社會情境的再現,甘耀明的進化不只如此。他的文字向來鮮活,總能輕鬆跳出窠臼以獨創方式描述事物,讓我們閱讀他的小說有如轉動萬花筒,時時綻出驚豔。他的文字具有詩的質感,而這回他決定更加向詩歌靠攏,用更詩意和更多變化的敘述方式撩動讀者閱讀感官。
因此,在這個以三叉山事件為背景的小說中,儘管充滿了死亡,我們卻看到更強大的抒情。不只是情境和意象的塑造,甘耀明連對白都用上了詩的語言,甚至直接在敘事中插入詩歌,情感豐富地展示主角哈魯牧特自創或翻譯的詩作。
但甘耀明並沒有被感性沖昏頭,陷入一廂情願式的任性和浪漫,在《成為真正的人》中,我們見到的是更加用功的甘耀明,看見他在資料蒐集與田野調查上所投注的心思與努力。從在嘉明湖畔聽到這個故事到作品完成,三叉山這個雙難事件(空難和山難)在他心裡孕育了十七年。多年來對此事件的關注與研究,使甘耀明可以自豪地宣稱他可能是全世界最瞭解這個事件的人。
雖然海明威告訴我們任何作者已知道的事都可以隱藏,如此可更加強化你的冰山,但甘耀明顯然決定採用亞里斯多德的修辭觀念,在小說中大量提供場景細節和事物名稱做為例證。日治時期庶民生活、高山野地鳥獸草木、原住民神話傳說、二戰軍事史料……各式各樣豐富的知識和資料展示,層層疊疊強化了真實感和說服力量,讓讀者有如穿越時空,親臨現場跟著主角哈魯牧特走在七十六年前的花蓮市街和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上。
材料的辛苦蒐集和精心呈現,讓甘耀明有如一位微縮模型師,把台灣光復前後的時空場景以文字復刻還原,充滿擬真細節與濃厚的生活感,就像故事主角海努南製作的球棒「修磨得溫潤細緻,沒半點疙瘩,沒半點扎手,還能嗅到小春日和的疏淡氣息」。要做到這種程度,時間、氣力和情感的高額付出都是必須的,但也會因此而得到巨量故事的回報。
許多文學小說都有故事含量不足的現象,甘耀明的作品從來沒有這個問題。他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而這次他想說的與可以說的比以前更多。然而,《成為真正的人》的篇幅長度還不到他前一部史詩級長篇《邦查女孩》的一半,這表示甘耀明展現了更高度的節制能力,把如此飽滿的情節和豐厚的內容壓進不到二十萬字的小說中。《成為真正的人》有速度極快的節奏、接連不斷的訊息和飛快轉換的場景,這些都不是簡單的事,在在考驗作者駕馭敘事的能力,而甘耀明做來卻似不費吹灰之力,展現了更加進化的敘事技藝。
敘事節奏很容易影響閱讀速度,許多作家都明白此點,並希望讀者在閱讀時能與自己的敘事節奏一致,但甘耀明似乎想打破這種慣性。他的敘事節奏飛快,而閱讀這本小說的理想方式,卻必須要反作者之道而行。唯有抗拒速度的誘惑,用比閱讀一般作品更慢的步伐來讀《成為真正的人》,才能充分感受甘耀明更進化的文字、更辛勤勞苦的搜羅研究材料,以及更出神入化的敘事魔力。
憑藉幾條故事基因序列,甘耀明就還原再現了整個已逝去的年代歲月,在這個影像主導一切的時代,他做到了唯有小說才能辧到和發現的事。只不過,高度的擬真與臨場感,雖能讓讀者完全浸入故事情境,卻不免也會讓有些讀者陷入誤區,把小說的真實當成是歷史的真實。
三叉山事件固然是這部小說最初的起點,也確實是小說故事時間主體(第三章)的重要背景,但稍加比對史料,便能發現甘耀明其實添入了不少虛構和想像。他虛構了一位美國人倖存者,預先在開場埋下留待第三章引爆主角愛與恨的辯證,又讓第二章完全回溯敘事起點之前的情事,並像西方古典敘事那樣在顛倒事件次序之前事先做了聲明。若再觀察甘耀明對白的使用,以及小說意欲探討和深掘的主題,我們大可斷言,還原歷史真實絕非甘耀明書寫此作的首要目的。
然而,若不是為了還原再現,又何必把模型做得如此精細擬真?我們或許可往這個方向理解:甘耀明想創造的真實,是屬於小說世界的真實,一個像托爾金架空卻結構完善的第二世界,或像浮島一樣飄離地表,與現實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大量採集真實,卻又以虛構拉開距離,這是甘耀明小說的魅力所在,或許也是過去他之所以鍾情魔幻寫實,故事總帶有一點童話色彩的原因。
擬真是對現實的認識和理解,而與現實拉出距離則有利於超越與創造。《成為真正的人》既架構於現實,又以虛構造出陌生化空間,甘耀明在這方面的表現是非常亮眼的。當然,這也可能觸怒一些純粹歷史僵化者,認為甘耀明的作法違反歷史小說的定義和精神。但完全無視小說創造性的虛構,硬要把小說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套疊在一塊,只會降低甘耀明小說的高度。
真實與虛構,看似相斥的兩股力量,卻如磁浮列車的磁力得以讓列車飄浮,在「真實」的軌道上高速前進。甘耀明在二○○三年從《神祕列車》出發,如今這輛列車已進化為磁浮列車,這正是《成為真正的人》得以讓人看得酣暢淋漓的原因。
《成為真正的人》
甘耀明,寶瓶出版
甘耀明以一九四五年真實發生的「三叉山事件」(台灣少見的空難+山難)為基底,柔情繾綣又波瀾壯闊地述說:
一個被緘封化灰燼、無人知曉的灼人愛戀,那是一部懺情、表白、告解之書;
一段驚心動魄的高山救援,那是一個與天、與地、與時間拚博的艱困任務。
海拔3000多公尺的惡地高山,颱風肆虐、尖銳冰雹轟炸、失溫使人瘋魔,救援隊命懸一線,人人逼近獸。
哈魯牧特是救援隊的唯一倖存者,經歷欲望漩渦與內在糾葛絞纏,當他從人間地獄返回,身上背負多名幽靈的他,攜回的是身為一個人的價值。
撰文|何致和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寶島小說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任出版社編輯、專職譯者,現為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專任助理教授。著有長篇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花街樹屋》。譯有《戰爭魔術師》、《時間箭》、《白噪音》等多部英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