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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用愛和希望凝視島嶼歷史-陳耀昌

by 張怡寧

近期出版的《島之曦》,是陳耀昌醫師的第五本歷史小說。他說,雖然新冠肺炎疫情限縮了社交空間,卻意外讓自己多了寫作時間。陳醫師花了十一個月重塑一九二○年代臺灣知識分子與文化啟蒙的場景,而今年適逢臺灣文化協會成立一百周年,《島之曦》彷彿與此呼應。然而,身為醫師的他,為何頻頻回望臺灣史?在這些密如麻花的歷史資料中,又是如何進行歷史小說的寫作工程?我們親訪陳耀昌醫師,聆聽他分享創作《島之曦》的心路歷程。

從邊緣出發

Q:臺灣向來有歷史小說的書寫風氣,可否請你談一下自己對《島之曦》的定位是什麼?或者覺得這部小說與過往寫臺灣日治時期的歷史小說有何特殊的地方?

A:《島之曦》自去年三月二十二日起筆,歷時十一個月完成。因為涉及到臺灣日治史很細微的資料,有時仍難以料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在一年內寫完。其實,我不熟悉日語,也對日治臺灣史尚未全面了解,從沒想過要以這個時代做為創作的範疇。三月十五日,盧丙丁之孫林章峯先生,帶了盧丙丁和林氏好的照片及資料給我看,因為這個緣故,我動了寫這部歷史小說的念頭。不過,《島之曦》涉及許多廣泛的歷史面向,我幾乎是一面創作小說、一面蒐集資料。

在臺灣大河小說的脈絡中,可以看見熟悉的鍾肇政《臺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東方白《浪淘沙》、施叔青《臺灣三部曲》等,他們的作品也都處理到日治時期的臺灣史。而我歸結自己書寫的歷史小說有三點特色:第一,我以臺灣史上出現過的真實人物做主角,即使他們的命運最終是悲劇的,卻都是臺灣的英雄;第二,我讓小說中的人物以真名現身,試圖呈現真正的臺灣史。在我的定義中,歷史小說必須像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寫作,例如《關原之戰》一樣,小說人物必須是可考的歷史人物;第三,在歷史小說人物的速寫上,我不直接敘寫英雄,但是我會用旁邊人物將其帶出來,像是我想凸顯鄭成功,於是藉由陳澤引領而出;我想刻畫蔣渭水,就藉由盧丙丁描寫出來。這些特色是我和其他作家比較不同之處。

Q:你長年投入臺灣歷史小說寫作,自二○一二年出版第一本歷史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後,而後也推出「臺灣史花系列」三部曲:《傀儡花》、《獅頭花》、《苦楝花》等。就這樣的書寫脈絡來看,你認為《島之曦》這部小說和先前歷史小說有何延伸或不同之處?

A:我認為寫臺灣歷史人物就是在寫臺灣史,所以有了歷史人物做故事基底,書寫過程中就不會偏誤,這就是我強調的「小說化的歷史」。如果歷史小說只取一個人物切入,其實難以深入繁複的故事情境,所以我要寫那個時代裡的眾生,使時代的輪廓更為立體。在《島之曦》中,也延續了這樣的歷史寫作方式。我透過盧丙丁和林氏好這對夫妻的生活及活動軌跡,帶出臺灣不同的歷史面向。像是臺灣文化協會知識分子的聚合與分裂,乃至後續農民組合、臺灣民眾黨、臺共的發軔和轉折等,為的就是把那個時代的精神和內涵介紹予讀者認識。

我在小說中還有另一個意念,就是想要把那時候的人物羅列登場,因為那時代的知識分子不是只有我們熟悉的蔣渭水、林獻堂而已,如同小說主角盧丙丁協助蔣渭水處理事務,但是我們都對他不熟悉。從邊緣的小人物出發,讓我在這部小說中盡可能的使那個時代裡的人們顯影。這部小說的最末,放了這些知識分子在一九二○、三○年代的照片,除了和小說內容描寫的年代相近,我覺得更有意思的是可以看見他們年輕奮鬥的樣貌。

為歷史解謎

Q:你寫了那麼多本歷史小說,顯然心中對於臺灣歷史極為熱愛。特別你又是醫學背景出身,為何會對臺灣歷史小說書寫如此著力?你是用什麼方式來觀看歷史?

A:其實我和所有的醫生都一樣,雖然具備醫學系背景,但是都算歷史系出身。舉例來說,當小醫師時如果遇到教授來,必須清楚的答出診斷報告、用藥細節等;當主治醫師時,更必須記得病人全盤的病史,不能一直翻舊病歷,否則顯得不夠關心。同樣的角度放到小說寫作上,我也秉持著全面了解的心態觀看歷史。我在寫《島之曦》前,對這一段歷史並未了解透澈,所以寫作和找資料幾乎是同步進行的。我的運氣很好,在創作《傀儡花》時,剛好有英文版的《李仙得臺灣紀行》可以了解李仙得在臺灣的足跡,而後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將此出版中文版;寫《福爾摩沙三族記》時,也有經過多年編譯的《熱蘭遮城日誌》可以參考;而書寫《島之曦》時,則意外發現許多資料。

我時常回想,為什麼會開始寫歷史小說?起因是我的叔叔曾代替兄長,也就是我的父親,到臺南的陳德聚堂祭祀。叔叔曾說我們是陳永華的後代,但是後來又說是陳澤的後代。叔叔覺得有些納悶,陳澤為何名不見經傳?於是交代我考察這件事。我在追溯的過程中,也困惑著鄭成功來臺時,他是戰贏荷蘭人的功臣,為何這樣的人後代都不記得?甚至,我發現《臺灣通史》中沒有相關記載。有一次,我走訪延平郡王祠,便發現陳澤的牌位就在那裡,於是我一步步循線投入追索陳澤的故事。像是臺南「四草大眾廟」祭拜的是陳澤,後來因為清廷的施琅來臺,於是「四草大將廟」為了避免被追查,遂改音為「四草大眾廟」。然而,在時間不斷的流轉下,人們也就逐漸忘了這間廟的初始。對我來說,臺灣史錯誤百出,仍有待重新整理,於是我發下寫作心願:「為臺灣留下歷史,為歷史記下臺灣。」

Q:《島之曦》中花了許多篇幅描述主角盧丙丁罹患的「漢生病」,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悲劇外,也同時帶到好友林秋梧患上肺癆而圓寂;甚至,就連啟蒙者蔣渭水也都得了傷寒症而病逝,小說中隱然揭示了日治時期疾病史的側面。如果疾病做為一種隱喻,你嘗試在盧丙丁身上拉引出何種價值與意涵?

A:我當時埋首寫作時,其實沒有想到這些人剛好都是因為疾病而逝去,但確實隱約察覺到這些知識分子正值壯年之際就消逝,盧丙丁更是因為身上的漢生病和家人永別。在爬梳寫作盧丙丁與漢生病的過程時,我發現盧丙丁在一九二九年八月發現自己身上漢生病的病狀後,很快的在九月啟程前往廈門接受治療。而《島之曦》出版後,廖振富教授曾向我分享,林獻堂在日記中提及同年五月時曾至關子嶺泡溫泉,也敘述到自己巧遇盧丙丁因為癬疾去泡溫泉。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恍然了解到,早期的癬疾和漢生病不容易區分,因為這些都是慢性病。如果我能早知道這一段歷程,或許能把這個生動的故事嵌入這部歷史小說的情節中。

觀看的方式

Q:你如何看待小說中所刻畫的日治時期社會運動中的女性,或是社會運動者身旁的女性?像主角盧丙丁的妻子林氏好、簡吉的妻子陳何等,是否觀察到她們的共同特質?

A:關於那個時代女性的塑造,我是藉由自己的母親形象來想像的。例如,林氏好是一九○六年出生,我的母親則是一九二二年出生。我的母親也曾到日本東京女子藥專(明治藥專)求學。林氏好像是大我母親沒幾歲的堅強女性,不僅帶全家遠渡日本,而後轉往滿洲國,戰後又從滿洲國全身而退,這樣不斷的流轉、移動,非常不容易。不過,我覺得林氏好很會判斷形勢,她回到臺灣後,其實生活過得並不差,因為她後來去參與勞軍團。此外,我想藉由林氏好面對文化和語言差異的經驗,來影射所謂的祖國並沒有想像中美好。尤其是我對語言隔閡感受很深,像是我的父親自臺南一中畢業後遠赴日本念書,他一九四四年畢業,一九四六年回臺。那時,他看報紙不是很有信心,因為有很多典故和白話文都看不懂,因為父親在日治時期讀的是漢文,而戰後國民政府帶來的是中國大陸時期發展的白話文,那是不一樣的系統。我的母親則是到高雄女中教書,也去過省訓練團後,才比較能銜接上國語。

另一位日治時期臺灣社會運動者簡吉,他的兒子簡明仁博士是大眾電腦的老闆。有一次,我們相聚談天時,他提及母親陳何的娘家就住在臺南中正路上。我內心不斷縈繞一種想法:「陳何應該和林氏好見過面,因為那時受教育的人並不多,而且都住在臺南。」雖然兩人是否有往來並未被證實或記載,但是我認為這是小說可以營造的情節,所以才會在《島之曦》小說中安排林氏好和陳何見面,為的就是呈現同為社會運動者之妻惺惺相惜的情感。

在這部小說中,無論男性或女性,他們在那個代裡堅毅的生存姿態,其實讓我一開始設想的書名是「落花流水奮鬥曲」,為的凸顯某種奮鬥的精神意念。不過,我發覺名稱過於冗長,所以也一度發想「島嶼天光」,但是這個書名又容易令人將流行歌曲聯想一起。經過多次的發想,書名最終定為《島之曦》,不僅簡潔有力,也涵蓋了原先書名的初衷及含意。

Q:近期上映的電視劇《斯卡羅》,改編自二○一六年出版的《傀儡花》。你曾說《傀儡花》中最後現身李仙得的孫女關屋敏子,正是《島之曦》中林氏好拜師的日本歌唱家,而盧丙丁的故事正是追索林氏好的身世而來。能否再請你談一談這一段發現盧丙丁的過程?

A:在寫作《傀儡花》時,我就是把自己化身為原住民,從中觀看事件中的發展。而《島之曦》小說的主角盧丙丁,和我同樣都是臺南人,我家住在友愛街上南都戲院的對面,而盧丙丁的家原住在協進國小附近,後來搬到開山路上。或許是生活圈的相近,隱然有一股奇妙的歷史情感召喚我。其實,我很得意《傀儡花》和《島之曦》這兩部小說的故事結局。《傀儡花》的故事末尾,我分成了三條線做結,一條敘述蝶妹、另一條刻畫潘文杰,最後一條線則是李仙得前往日本;而《島之曦》完結時,一度快寫到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甚至是藝霞歌舞團了。後來轉念一想,就把小說收在林氏好帶著全家回臺灣的船上,或許是最好的安排。

兩部小說之間的關聯就是李仙得的孫女關屋敏子,我曾在《傀儡花》第四百三十七頁的注釋中提到盧丙丁。記得當時在構思寫作時,特別留意到李仙得的孫女關屋敏子,曾收了一位臺灣人唱歌,那個人就是林氏好。一路追索下去,發現她的丈夫是盧丙丁,於是翻閱眾多資料後心生更多疑問:「盧丙丁怎麼會被送到療養院?日本人應不會假造罪名將人送進療養院吧?」

當時我是樂生療養院「漢生病患人權小組召集人」,深覺有些資料可找,但都沒有結果。後來,師大臺史所范燕秋教授知道我在找相關資料,有一次她找到盧丙丁的病歷表後,便趕緊提供給我參考。此外,我記得第一次訪問林章峯先生時,他仍有些顧忌不願承認阿公罹患漢生病。深入了解後,知道我們爭取樂生療養院的人權,於是打開心房,比較能深談。

歷經長時間的追索臺灣歷史後,我的歷史小說寫作預計到《島之曦》為止。我寫了五本歷史小說,明鄭、清治、日治等時期都已觸及,臺灣戰後歷史材料也很多,尤其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但我仍未想過要以誰為戰後歷史寫作的主角。或許來日靈感再現,令我起心動念再次提筆寫作也不一定。

《島之曦》
陳耀昌,遠流出版

以社會運動者盧丙丁和歌唱家林氏好的故事,串出一九二○至三○年代裡心靈熾熱的知識分子群像。在這文化啟蒙的關鍵年代中,小說不僅觸及日治時期臺灣社會運動的發展,也拉引出臺灣漢生病和疾病史的關連,甚至交織出臺灣音樂史的輪廓。我們在小說中看見時代裡殖民統治的黑暗,也看見青春男女追尋自我生命價值的軌跡,那奮鬥且積極的身影,為島嶼寫下愛和希望。

採訪撰文|張怡寧
出生臺中,畢業於成大臺文系、清大臺文所,現為臺灣大學臺文所博士生,任媒體業及出版業逾十年。長年關注臺灣歷史小說、戰後文學史等。文章散見《國語日報》、《中市青年》,合撰導讀《春風少年歌:日治時期臺灣少年小說讀本》、主編《行路:走讀彰化文學故事》等書。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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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omments

swimmingjoseh 2021-09-14 - 01:03:14

請問第二張照片,陳醫師和畫的照,可是伊瓦.巴瓦瓦隆的作品?

Reply
LeoZhou 2021-09-28 - 15:38:36

关于第二张照片里的画:
我在【是想在走路】伊诞.巴瓦瓦隆个展(2017-10-14~2017-11-26)的网页上看到。
LeoZhou 2021.9.28.

Reply
LeoZhou 2021-09-28 - 15:40:34

【思想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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