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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活在美麗與邪惡並存的世間─楊瀅靜

by 林夢媧

詩人的新詩集是在春天誕生的,專訪當天豔陽高照,呼應了詩中盛開之花的意象,而詩集中寫出大疫時期見聞時,還無法想像現在已可脫下口罩攝影與侃侃而談。因為這幾年的震盪,詩人記下的越來越多眾人之事,但卻都有個人之影,無論是傷、震撼、寂寞或不安,或是美好,她都寫在詩所構築起的畫面之中了。

Q:你的詩中常會涉及不同的創作作品,如〈憂鬱貝蒂〉借鏡電影,這本詩集的序提到安東尼・馬拉《我們一無所有》,或如詩中引用顧城、周夢蝶,或是《燃燒女子的畫像》等藝術作品,請談一下喜愛或深受其影響的創作者。

A:最初,我的志趣是小說創作,並不是詩歌。當時,對香港小說家黃碧雲的世界很喜歡,像是《無愛紀》、《媚行者》、《溫柔與暴烈》,看到她很暴烈的那一面,可能那時年輕,比較容易喜歡上強烈的事物,其實有點模仿她的寫作。小說家邱妙津,那個時期讀她的《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因為情感很強烈,才發現自己比較容易被這樣的風格吸引。

寫詩的起點,單純是參與校內文學獎,一併投了小說與詩歌。彼時,我是先寫小說才寫詩,對詩的認知還在朦朧階段,當時寫下的人生第一首詩,意外得到蠻好的名次,也無法確定我寫的到底是不是詩,只能說那大概可能是詩吧,即收錄於首部詩集《對號入座》的第一首詩〈無聲無息的聖誕節〉。其實評審對這首詩的描述,和我原先的設定並不同,這也讓我發現,寫作是寫作、評論是評論,有時候是兩件事,但評論如果可以美化創作,就可以抱持著欣賞的角度來看待。

接下來寫了兩三年的爛詩。進而去大量閱讀詩,很想摸索清楚其他詩人如何寫詩、如何被詩創造。其中,印象最深刻,第一首認真讀的詩,是中國詩人顧城的〈我不知道怎樣愛你〉,情感極為透明、真摯,我相信,顧城是那種不管你寫詩寫多少年、都會為其作品驚豔難忍的詩人。後來把顧城的詩全部找來看,包括他的小說《英兒》,讓我非常吃驚,那是用詩的語言去寫小說。讀越多詩,越往前走,慢慢累積作品量,才開始覺得自己終於沒有寫得那麼爛了,走出了自我懷疑的泥灘,某一天也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Q:詩集名為《白晝之花》,或如「被黑暗吞噬以後╱自然有光╱在那裡花開得漂亮╱連凋零的花瓣都亮」、「是不是要髒成土才有花開的可能」,盛開的花、凋零的花瓣,這些意象在你的這本詩集出現的原因,與使用手法的意涵?

A:日常生活中,我沒有種花養盆栽的經驗(如果聊動物就可以講很多),應該說或許是喜愛自然,很多時候是無意識地選擇了眼前的畫面、景色,轉化到詩歌裡。

另外,從小畫畫很爛,什麼都是優就是甲,只有美術是乙。然而詩歌似乎彌補我這方面的缺憾。詩的畫面感對我來說很重要,寫詩就像畫畫,不用形狀、顏料,當我選擇一個畫面,可以濃縮更多情緒與難以言喻的感受,以語言文字表達美的感受和存在。對我來說,每一首詩都會產生獨特的畫面感,裡面都濃縮難以言說的情感、思想和體驗。

Q:疫情很大程度影響了這幾年我們的生活,還有反送中與烏俄戰爭等遠方的戰亂,《白晝之花》的創作正好與此時期重疊,這些巨大事件如天災人禍,我們往往無能為力,以詩紀錄有什麼用意?

A:鄭愁予在某一次訪談裡提到,寫詩有三層境界,但在這個問題裡,我採用鄭愁予的說法,但只談前兩層。第一層是把私人的生活、感想或體驗,寫入詩中。這種奠基於個人經驗的詩歌,當然富含感情,容易引起更多人共鳴,就像李清照的詞。第二層則是史詩的境界,比如杜甫,會把自己擴大,容納更多的他者,關照世界的苦難,而不是只有個人,總會遇到一個這樣的時代,迫使你去記錄,去創造史詩一樣的作品,而這個境界所面臨的時代,不就是我們現在嗎?疾病、戰爭接連發生,個人與眾人皆生活在苦厄之中,寫詩是一種應對、一種記錄,也是對於身心焦慮的抒發。這些境界都奠基在個人生活上,所以即使寫的是史詩,也必須具備抒情詩的本事。《白晝之花》裡收錄較多這類傾向的詩作,都收錄在輯二「虛線暗藏靈魂實線埋藏地雷」裡。

疫情是我最有所感的,身心浮動太強烈,體會就更深。我還記得對我來說,疫情爆發分界線的那一天,我人在公車上,看疫情指揮中心公布確診人數,那天是二十幾人,在當時真的覺得,完了,末日來臨,那個數字對我所造成的震撼,到今天還記得。怎麼知道在那之後,確診人數一天幾百人上下,卻已經無感。

疫情改變了一切。以前跟別人面對面講話,會有表情和聲音的真實互動,但後來大家都進入封鎖狀態裡了,線上課程面對好多沒開鏡頭、聲稱麥克風壞掉的學生,彷彿掉入可怕的黑洞,好像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著螢幕自言自語一整天。整個人都被困在家裡,不是自己把自己困住,而是整個世界困住你,唯一會回應我的,只有我的兔子。很多情緒被放大,寂寞和孤獨亦然,即使出門會很明顯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空曠的車廂,刻意想保持安全距離的人類,流露出對疾病的恐慌和害怕,以及未來的無從確定。

在〈大疫期間的健身運動〉,寫的是解封後、那種與他人有所接觸的陌生感。剛開始恢復去健身房運動時,因為怕會員互相傳染,健身房在門口發放手扒雞手套,必須戴好手套,才能使用運動器材。當下,其實有種荒謬感,但所有人都照做了,包括我。各種解封看到、感受到的現象,給我很大的衝擊,所以寫出了「身體要如何才不是困境,肉身裡╱有一顆受盡折磨的心,反覆的恐懼」。

至於全世界都在關注的烏俄戰爭,我看到一個專題報導,邀請在臺灣的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他們彼此是好友)發表看法,他們都有志一同地說:有問題的是政府,而非人民。換句話說,在政治高壓的環境,人民是沒有選擇權的,個人意志敵不過國家機器。緊接COVID-19後面,又發生了戰爭,當時更有末日電影正在現實發生的恐怖感,這個世界可能真的要滅亡了吧,一切都讓我感到無可迴避地寫下了「她說那一切全憑幸運,而如今╱活下來也是一種畢生的運氣╱ ╱在雪和子彈一起落下的時候╱我們把爸爸留在基輔了」。

Q:剛才提到這幾年的戰爭與政治,生活的巨大衝擊離我們並不遠,雖然聳動卻真實接近。然而你的詩中畫面除了邪惡,如輯一「為了一件美麗的事」,也呈現了生活的美好,你如何理解這些畫面,以及如何讓其中的邪惡與美麗並置?

A:詩歌是美麗的,但現實是邪惡仍在光天化日下橫行。我想到瘂弦〈如歌的行板〉:「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觀音跟罌粟是並行在世間的,但一般人在某一個瞬間遭遇美好的事情,就會忘記不好的那一面,反之亦然。但身為創作者,很需要站在制高點上,同時看到觀音與罌粟,甚至要進一步看到罌粟田裡產生觀音的可能性,理解到它們會同時存在且並不衝突。〈白晝之花〉的開頭我這樣寫:「孤獨的人是╱照耀黑夜的路燈╱讓身邊的人都變成過客╱他光明地站在那裡目送╱他們走入深沉╱再也回不到同一條路上」,亦即,光明與黑夜是一體的,不是對立的。

我想,溫柔的信念還有全景觀的視野,是身為創作者不可或缺的特質吧。

Q:詩集中的〈開始〉寫「黑夜病了╱星星是傷口」,最後一段則是「早上披著白紗來╱風一掀開有一張金黃的臉╱我緩緩醒來╱發現又重新誕生在這個世界裡」,詩歌是否能作為一種讓人重新誕生的可能性?

A:已經發生過的,就不可能消失,無論是好事或壞事,最後都會變成記憶和養料。如果重新誕生,可能就失去當初經歷這些事的意義。一開始寫詩時,比較容易動心,可能會牽動所有感受,年輕的時候,寫詩是因為被什麼刺激了,有必須寫下來的急迫感。

當時寫的一首詩〈關掉的時間〉:「有一天做夢夢到你道歉,那麼就可以算了。」當時寫的不是道歉而是更激烈的句子,只是後來改掉了。後來年歲漸長了,也更有歷練,也就能夠不怒、不傷心、不狂喜,在不動情的情況裡,徐徐把那些情緒寫出應有的形狀。那都是累積起來寫作的養分。如果重新誕生了會有點可惜,不如將之轉化成另一種形式的作品。

Q:我在〈悲傷如掩面的少年〉寫:「誰的悲傷不是噪音╱總是干擾人清靜……那個掩面痛哭的少年╱他的眼淚是清澈的水╱先洗乾淨手╱再洗乾淨臉」,寫詩對你來說是療傷的方式嗎?而悲傷與療傷之間的界線為何,創作如何區別二者?

A:邱妙津在《鱷魚手記》裡,願意如此坦白自己的痛苦,讓我感到無比吃驚。在讀《鱷魚手記》時,剛好也是我人生的最低點,我很想要跟她一樣,能夠把心中的苦楚全部寫出來。於是,創作變成一種解救自己的療傷。

難過是一種情緒,即便曉得自己正在難過,但仍舊不願意採取任何行動,癱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就是悲傷而已。對我來說,一旦有所作為,想要做些什麼讓自己好起來,就是療傷了。

Q:回顧你的作品再比較,從《對號入座》、《很愛但不能》、《擲地有傷》詩的題目似乎有定調每一本內容的傾向,直到《白晝之花》也是一樣,與整本書的意象有統合的作用,由你定義的話,經歷至這第四本詩集,自覺有何變化?

A:這四本詩集的調性、風格和語言都相仿,畢竟都是我的創作。但確實有一個比較明確的變化,就是詩作內容跟我真實生活的關聯性越來越低。比方說《對號入座》有八成的詩,直接承載、映射著我的生活,但後來的三本就有遞減的趨勢。

而《白晝之花》更是如此,我更想表述的是,一種跟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普遍經驗。換句話說,我放進更多的虛構與想像,不是直接寫我自己的生活、事件,而是把自己變成碎片,化入了其他人的故事和身世。

詩集的最後一首〈失敗的個人史〉我寫下:「神苦笑的望向貪多傷多的眾生╱有一個我跪在裡面」,收尾在「神的香爐裡面撒滿信徒的沙漏╱多少人的人生攤平在那裡,沒有誰是特例╱我只是站立,於是一炷香也能燃燒我╱但這次我無話可說,無願望,無許諾,無所求」,即是從個人前往到群像的心境轉變,個人有所感的,也是眾人共同共感的經驗,也就更接近前面所提到的史詩境界吧。

《白晝之花》
楊瀅靜,聯合文學

在COVID-19疫情與烏俄戰爭後,楊瀅靜的詩集《白晝之花》,其詩歌除一路以來蘊含的溫和柔軟,這次更拉開不同視野的經緯,在抒情詩的傳統路線,加入了詩歌的敘事性,從私密的個人,前進到與他者、世界都能緊密連結的位置。

採訪撰文|林夢媧
著有個人詩集《潔癖》,入選《我的小小小詩集》、《貳零貳零臺灣詩選》、《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小孩遇見詩》。獲周夢蝶詩獎評審推薦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等。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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