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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林靜儀X夏夏─女人:被消失的正常身體

by 李筱涵

台灣很多女人只有結婚當天是公主,隔天就要早起做飯;否則就不是一個「好女人」。枷鎖隨著婚後接踵而來,尤其生產後的女人,身旁的媽媽、婆婆、隔壁阿桑、鄰居阿姨會突然變成生孩子的權威,讓她把身體的自主權一點一滴交出去。理論上,女人應該在生孩子時抓回主權,她已強大到足夠孕育一個生命;可是我們的文化卻讓她交出更多。面對婆婆,她反而退到孩子後面,成為更被主宰的人。多數女人產後都會接受不合理的規訓,這很不健康。妳在台灣用最科技的技術體驗生產的同時卻守著阿祖年代的禁忌,這實在很分裂。有時,看著都會令人感傷。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第九屆不分區立法委員、行政院婦女權益促進委員會委員、公務機關和地方政府的性別平等委員會委員,幾個專業團體的理監事,得了疾管署的金馨獎。著有《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

著有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詩集《德布希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及編選《沉舟記—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戲劇編導作品【小宇宙跳舞】、【大海呀大海】、【小森林馬戲團】、【煮海的人】以及戲劇聽覺作品【契訶夫聽覺計畫】。

誰畫了病公主?少女到女人的初經人事

Q 「女人病」是女性生命最初經歷身體變化的關鍵,如何看待青春少女到女人所面臨的身體和情慾問題?

林靜儀 (以下簡稱林):女人初經,代表她有生育能力,社會卻把她看成一個很弱的身體。在台灣,女生月經來之後,母親的焦慮感超高。問題是,女孩從初經到生孩子大概十幾年都在做著「為未來夫家準備」的身體養護。媽媽看待女兒的身體不是邁向獨立自主的成長;而是提醒她有「子宮」。社會一直沒出現年輕女孩身體強健的形象,總想著她很弱、需要補,隨時都怕碰碎。我們從來沒跟女孩談過她的情慾該如何解決,生育計畫跟人生有衝突該怎麼平衡。我們從女孩初經來就只知道要把她身體顧好,未來交給一個男人。我常跟這些媽媽fighting:「她很正常,妳到底覺得她哪裡不夠好?」

夏夏(以下簡稱夏):「身體」常在生活中被省略,但是女性寫作者到某個年齡會突然描寫起身體。特別懷孕後,會明顯感覺自己「有一副身體」。在此之前,妳好像吸朝露就可以存活的仙女;可是一旦成為媽,就強烈感覺到大量的體力活佔據妳每一天,從前那種輕飄飄的日子此時變得好沉重。李維菁《我是許涼涼》應該是女性生育前比較有代表性的;無論生理年齡,只要不生育,妳可以當一輩子「少女」。但無論是否生育,媒體資訊讓女性的身體失去隱密性。我覺得母親用傳統的方式介入少女身體調養,是一種公眾介入;即使現在談女性自主,女人的身體還是由公眾審美決定。

林:男生進入青春期,我們並不會想把他的身體調養好給另一個女人用;可是女孩卻需要被補(充營養或補品)。同樣,我們對於男性有情慾覺得合理,卻把女性神化、幼體化,並且不承認她有情慾。我們沒有教年輕女孩怎麼處理情慾,雙方合意卻意外懷孕時,直覺就認為她是受害者;他們唯一沒有盡到的責任是避孕,男生該指責,但是女孩一直被幼體化而不是自主獨立的方向。

夏:女人對身體的知識與想像都透過外界形塑,我們也習慣把情慾問題交出去;因為她沒有意識到身體的自主權。社會看待女性的情慾非常兩極,不是沒有,就直接劃入色情。

林:最大的問題是,整個社會不談少女的情慾,也不談年長者的情慾。彷彿女人在結婚那刻,就會自然適當表現情慾,然後到某個年紀就沒有情慾了。社會把女人身體的年紀跟生命歷程切得破碎,卻沒有跟她說過身體正常的全貌。即使醫院工作者也未必會想到六十歲長者的性慾問題。如果我們沒有正視男性和女性都有正常情慾的事實,將永遠要面臨非預期懷孕的問題。

夏:即使談生產的身體,也不是為了情慾;多那是為了哺育的「母親身體」而非「女性身體」。從身體和情慾問題來看,我們的社會大多傾向服從主流價值觀,自主性習慣性被忽略。幸好這幾年,在教育當中越來越重視這部分,也期待未來能夠有更多方式讓大家能夠在安全、不被貼標籤的氣氛下談這些話題。

誰騙了我?成為母親的二三事

Q 兩位都提及生育對於女性身體有關鍵影響,它對女性身心狀況造成的衝擊或改變是什麼?

林:女人生產前看婦產科都很害羞;但經歷過生產,突然之間,她不再在乎之前那些私密的、只屬於某個男人的器官美觀與否,只想趕快度過不適。我們觀察臨床改變,會想說這到底是女人重新把自己跟身體的連結拉回來,或者她終於發現撕掉身上那些美麗符碼後,自己的身體不過是要孕育下一代的工具。

夏:過去我們被媒體矇騙,直到生小孩那天,才驚覺謊言被拆穿。我猜想,這也許是很多成為母親的作者開始大力寫原始身體的原因吧。生小孩前,我焦慮爬文,彷彿歷經了好幾次生產,看部落客寫生產經驗,真把我嚇壞了。她說醫生剖腹的時候,還感覺得到肉被拉扯、小孩被擠出來,這真的嚇哭我!那時我已經四十週卻還沒有產兆,正考慮剖腹,就被這篇文章嚇到好幾個晚上失眠。我想著,天啊,我要躺在那裡讓肚子被劃開,這根本是恐怖片!想起讀李欣倫《以我為器》講第一胎自然產的過程,都讓我有痛的感覺。

林:我在自然產房當住院醫師的時候,看到產婦用力到微血管都破成小花臉,會陰部腫脹,醜得亂七八糟。後來到開刀房看剖腹產,把腹部一層層打開,就更加覺得生產真是一個再慘烈不過的過程。我同意妳說被騙的感覺,因為所有關於婚姻、母親的照片都很明亮美好;但其實那個過程根本是廝殺。我們沒有讓女人了解懷孕將面臨整個身體內外急遽的變化,多數主流媒體不會說,所以女人生產完就開始焦慮她的身體不那麼美了,它充滿色素沉澱和皺紋,可是那才是真實的身體。成為母親的她,還是不是那個迷人的女人?當然是啊,但社會文化灌在她身上那些公主般的價值在生產當下就失去了。我們沒有正常去經歷「人就是這麼一回事」,這讓女人很難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很多女人擔憂身材變形,但事實上,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可能回來。

夏:我產後站在鏡子前,心裡真有一股憤怒,為什麼沒有人說過會這樣?周圍很多人害怕孕後身材變形,可是我還是覺得有小孩的快樂難以形容,如果為了保持美好形象而錯過這樣幸福的事,我覺得很可惜;這麼重要的事,只有女性身體可以做到。每當我要寫女性身體時,我發現我非常在意腹部。肚子對我來說是非常「女性」的,最有感覺的經痛讓我必須常常抱著肚子熱敷,懷孕九個月,它孕育著生命,最能代表母性。我常覺得疾病其實也是把我的身體跟母性親屬最直接的連結,只有生病時,妳才意識到「我真的是媽媽的女兒」;她可能有過的疾病和產後的身體,都預知了我可能的模樣。

回不去了,但為什麼要回去?

Q 女人一直面臨著青春消逝的焦慮,社會的時間軸如何綁架了女性的身體?

林:台灣女生一到某個年齡,周圍所有人會突然威脅她,妳再不生孩子就太老了。可是身體不斷被消耗而老去,不是正常的嗎?這裡面被卻扣上生育的責任。社會有一種「好的生育」、「對的年齡」這種預設,女人無論在十八歲或三十八歲生孩子,都被譴責。社會把女人的關卡畫得很清楚,可是卻從來沒跟她討論過:「妳的人生打算怎麼走?」在某個年齡之前,還可能自己去爭取某些價值,但到某個年齡後,她就只剩下社會期待,這些都影響著她對身體的認知和焦慮。

夏:身體回不去了,這是不可逆的事實,但我如何面對它的改變?我覺得書寫幫助很大,任何寫作者都希望作品不斷進步;可是我們卻希望外貌保持在某個狀態,這不正常。我懷孕時,常透過不斷書寫來重整自己的身份與母親的關係。寫作讓我知道自己不會停在少女時期,那非常自然,我不期待生完小孩還擁有少女的身體,那樣的外貌跟心境並不相符。我很喜歡西西的《哀悼乳房》,她老年生病時卻願意書寫老後的身體樣態。社會製造太多假象,暗示女人老了以後應該要看不出她的年紀。可是西西的文字讓我感覺被誠實對待,她沒有隱瞞任何關於身體老去的病痛和沮喪;也沒有誇大那些經驗變成浪漫書寫,而是非常忠於呈現她的身體與疾病。

讓女人自由:被遮蔽的身體勞動

Q 如何讓女性身體從家庭勞動和照顧者身分解脫?最需要保健的是什麼?

林:過去家庭從育兒、採買到煮食多半由女性負責;即使職業婦女還是擔負較多責任。社會文化期待女人肩負這個責任,當家人生病,便順理成章變成主要照顧者,多數女人找不到理由推辭;甚至也有人表現出「我比較會」的態度。但如果我們讓照顧行為回歸到專業,女人可以不用承擔這麼多。包含過去女性被認為理應擔任無償照顧者,所以像護理師和看護這類有償工作卻被看作女性本能,很難用「專業」獲得更合理的薪資。從事這類工作的女性也常自認比較會處理這些事,這對於這個職場和女人做為有償工作者不利。我認為,細心應該被視為工作專業,開放男女進入這樣的專業領域,才有可能讓女性解脫。

夏:聽醫師說,我才發現女人在家庭裡原來是身體的建構者,孩子從女人身體誕生,也決定餐桌吃什麼;就像《百年孤寂》的易家蘭親手照顧一家老小一輩子。但現在台灣進入高齡化社會,確實有需要將照顧專業分工出去,也是對專業人員的尊重。回到我們最初說的,女人的身體其實很強大;我們最需要保健的其實是「心」,不要再把太多責任攬在身上。

採訪撰文|李筱涵
一九八九年生,現就讀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文學研究兼自由文字工作者,詩、散文與採訪散見報紙副刊、雜誌。

攝影|犬丸

場地協力|台北慈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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