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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當我們慾望時─朱嘉漢《在最好的情況下》

by 蕭鈞毅

或許到頭來,都是那一個老問題:我們為何寫作?為什麼而寫?

朱嘉漢這本 essai 集專注於思索「書寫」多面內容。空缺、邊界、書寫之不可能、必要性、惡的形構倫理、無法完成、他者……這些因長期為人援用卻甚少深入討論的「詞彙」──說詞彙也不盡準確,它們各自都是書寫過程中的一種狀態──難免有種懷念之感。也不知道是否年紀到了,讀到朱嘉漢的這些討論,心情上彷彿回到更年少時對文學充滿激情的時候。

essai 一詞難以準確的翻譯,就我所知,智性散文是其中一種譯法。它相對於中文文學──語言系統普遍展演至今的抒情性格強烈的散文,essai 在一些看似瑣碎、不重要的細節的思考活動之上投注氣力。這不代表 essai 便沒有任何抒情性格,而是配重問題,以我極不準確的見解認為,essai 裡的敘事者「我」慣習於思想活動來思考每一顆令敘事者困擾、難解、或長吁短嘆的概念,其實是一種對許多問題再三提出「為什麼」的執念。

比起描述心智活動,essai 顯然更有興趣了解心智活動是怎麼運作的。

針對文學,我們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但要一個一個廓清,卻是不可能達成的工程,唯一可能的進程,是由一代一代人繼續地寫下去,不停地詢問:為什麼而寫,我們為何要寫?

《在最好的情況下》,是朱嘉漢現階段的回答。

接下來,我想簡單地聊聊這本書裡幾個我認為談得相當精彩的概念,首先是:空缺。

「那麼或許有太多的事,非常至關重要的事,唯一配得上的記憶,叫做遺忘。」

空缺的存在狀態,在朱嘉漢的書寫裡,它是早自文學成為一種系統,面向每一個不同的「現代」(生活狀態)時,便以系統不盡完善的錯誤迴路出現(或是另一種可能:先驗的狀態);它強迫寫作者要以書寫來支撐、完成,或者說──再現──它的存在,但以上工程絕對是徒勞的產物,不僅是因為現實不可逆轉這種原因,而是書寫「空缺」本身就像是個悖論:不在的東西,你要怎麼描述它呢?

我們或許可以用留白、暗示、結構傾斜等小說技法,讓讀者明確地意識到文本中的「空缺」之處,讓讀者彷彿看到一幅完美圖景上有一處被挖空了的空白;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始終只能意識到「那裡本該有東西,現在卻是空白」,而無從得知在那圈(或方)空白本該有的景象。

更甚者,就連創作者本人,他們恐怕也對空白裡頭有什麼,所知的也不比讀者更多。即使該處空缺,是創作者再怎麼具體有譜的人事時地物,當它作為空缺出現在文本中,它也就離開了作者心中的藍圖。

因為所有構成它之所以為空缺的條件(文本中的條件,或現實中的條件),才是作者意欲將其作為空缺核心的原因。換言之,因為現實中的某些因素,作者意識到了某些「東西」應該以空缺的形式寫下,但當作者創造出足以描繪空缺的輪廓的形式時,那些東西,也在文本完成的時候未被滿足。作者心中即使有那一幅風景的原貌,但呈現出來的,從此只是一幅有挖空之處的風景。

留在作者心中,只是更多種足以留白的「更好」的形式。

描述那一處的空缺,從創作之初就成為創作者生涯裡的其中一個慾望,無法複製,輕觸即消失,非得要花上大量時間與心力才能再讓那一塊輪廓出現,就算有具體的人事時地物浮現,創作者也不再滿足──至此,朱嘉漢談到了下一個概念:無法完成。

所有的文本都有屬於它無數多種版本。客觀來說,判斷好壞的標準隨時地人而異,但對創作者而言,書寫的艱難就是和無數多的可能性奮鬥。不只是說作家總在「更好的表現」上頭打轉,更精確點,應該說作家總在「何時該中斷」之處猶豫。

「而擁有這中斷一瞬特質的作品,也誕生出無數受其影響的寫作,朝未來蔓延,直到這些中斷,最後發現其實是銜接。」

朱嘉漢有意將文學的狀態描述成一種更廣闊的接續,在時間與意識系統的流動裡,每一個作者都是能找得到他的上一個作者(或上一份文本)。銜接的意義在於,慾望無盡,書寫也無盡,但人世有限,書寫因此總在看不見盡頭的徒勞中,一步步向前邁進。不只追尋「更好」的形式,也追尋「更精確地」描述出慾望的可能性。但只要創作者不懂得中斷,留下「未完成」段落,書寫就沒有暫時性完成的一刻。

所以,〈沉默與多語〉是本書裡我最喜歡的一篇,朱嘉漢指出創作者避無可避地在沉默之中沉浮,即使書寫是慾望,但書寫代表的慾望,卻是一種依靠大量減法來構成的樣貌;如果不能夠接受未完成,在某些斷點願意認識到自己其實對世界有無話可說的時刻,書寫就無法迎來暫時性的完成。

最聒噪者最沉默,看似兩極的形容,實有一種哀傷的共同:越是多話,越代表它對世界一無所知,只能以大量的話語來保持說話的慾望,但內在擁有的詞語,屬於它自己的詞語,卻可能最為沉默安靜,因為裡頭空無一物。朱嘉漢這麼說:

「孤獨,因為我們的接受,證實了寫作者的聲音終結,孤獨因而完成。話語只在讀者的心中迴響,世界則依然沉默著。世界容納如此大量的多語,卻對這份孤獨無言以對。」

看似最多話的文學,實則是最為沉默的。它削減去太多而能暫時性地完成自己,它同時也是從最艱難的時刻用最短的話語說出世界的部分樣態。

期待不同的讀者能從朱嘉漢本書讀到各自喜歡的部分,但我還是要建議,以中文的語法系統寫 Essai 時,難免會有行文上的流弊;概念討論不易,糾纏時的比重若有失衡,便難免影響文本自身的美感。

關於我們為何而寫?為什麼要寫?最後我想到一句羅蘭巴特的話,高中時候讀的,已經忘記出處了,這句話在我讀本書時不停冒出,很符合我讀本書時的認識:「書寫是帶著慾望進行的,而我還沒有停止慾望。」

《在最好的情況下》
朱嘉漢,印刻出版

閱讀,思索,閱讀,書寫,直到所有的文字溶解成血肉,所有的思辯昇華為思想,然後,寫作,用自己的語言,直抵幽闇深邃的文學核心。在最好的情況下,朱嘉漢成為一位 Essai 作家,思考者。這是小說家的折返,也是再一次出發,投注於生命的凝視,以故事重述故事,超越故事。

文|蕭鈞毅
一九八八年生,清大台文所博士生。曾獲台北文學獎小說首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等文學獎若干。作品入選九歌出版《一○四小說選》,曾任電子書評刊物《秘密讀者》編輯同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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