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綠島人權藝術季 | 登島書寫計畫 ─ 黃崇凱專文〈十一歲的時候〉

〈十一歲的時候〉黃崇凱

「十一歲的時候，我在幹麼？」這是我看著澎科萌在母親蔡宛璇陪同下完成的裝置作品時冒出的念頭。

換算起來，我十一歲那年是一九九二年，正值解嚴後幾年的禁忌、惡法鬆綁期，金門、馬祖的戰地政務也解除了。但那時我只是在嘉義鄉下到處鬼混的小孩，每天無所事事。那種鄉下地方，彷彿幾十年來都一樣無聊，沒有什麼事要發生，也沒什麼事情發生過。但那不過是我蒙昧無知。許多年後，我才知道二二八事件期間，水上機場的攻防戰距離我幼時居住的村子並不算遠。

歷史就像地層，需要挖掘到一定深度，才能看出縱深。

小女生阿萌在綠洲山莊的牢房中，陳列了三張矮桌，上方拉了兩條隨著抽風扇翻飛的白布條，那些戒嚴年代的關鍵詞不斷浮動，諸如「國家機器」、「馬克思主義」、「綠島再叛亂案」，夾纏在窒悶的空氣中。

三張矮桌的高度是一般成人需要彎腰或蹲下才能仔細觀看的高度，也是一個小女孩可以盤腿坐著，在桌上塗寫製作模型的高度。唯一一張疊有玻璃桌面的桌子，繪製了阿萌生活的大台北水域圖。從她們家往四周外推，以台語文標誌著「拜二 ê烏克麗麗課」、「學游泳 ê所在」、「三歲以前阮蹛的厝」。一些黑暗場景隨伺在旁，「新店軍人監獄」就在她「拜六學孤輪車 ê所在」隔壁，「美麗島案受難者之一，蹛佇阮較早 ê厝樓頂」。歷史不只在她腳下潛伏，也曾在她樓上停留。

一張刮擦斑駁的桌面，色筆手繪了白色恐怖時期的受害者類別。這是她從各種文獻材料、聽過或看過的恐怖故事中，整理歸納出來的光譜。另一張桌面則臚列了許多位未成年政治受難者的姓名及當時年紀。在三張桌面中來回，漸漸發現，阿萌從廣大如一千零一夜的白色恐怖故事中，找到了一條與自己有關的連結：未成年。

所以兩位十八、九歲就遭橫禍的呂建興、張常美被阿萌特別挑選出來繪製生命圖表。那像是一個正處在青少年起點的女孩，試圖眺望一種不無可能的青春期結束方式。也在這兩張桌上，阿萌自製了好幾個透明壓克力盒罩微縮模型：一具半身展示的高中女生制服、一張擺著檯燈、鬧鐘和國語課本的書桌，那是曾有過的學生日常。相對於另一盒呈現的是幾本獄中廢紙回收再製的筆記本、相簿。另一張桌面有一把附帶琴盒的小提琴、兩個地球儀模型。有一對沒有面孔的母子泥塑人偶。阿萌一如曾在獄中的前輩們，揀取生活殘餘，拼製出他們曾在獄中造出的美好事物。包括好些個跟著母親入獄，甚或在牢房出生的孩子們。

我看著十一歲阿萌的裝置作品，突然意會到，大多時候，我們之於歷史的關係，就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有著很多的空白及未知。但我們必須試著以自己為起點，去和太過寬闊的過往建立屬於自身的連結，慢慢填補那些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