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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交換而來的島嶼身世-黃崇凱

by 蔡易澄

在台北唯一一家以古巴為主題的咖啡廳,我們與黃崇凱秘密開會,依照新作《新寶島》的情境,諮詢了他對三年以後即將與古巴大交換的看法與建議。擔任顧問的小說家看著菜單上的古巴三明治,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這也是虛構出來的嗎?」

Q 小說故事軸線可區分為台灣與古巴兩條線。其中,台灣以「高再生」這名虛構人物為主,而古巴則以藝術家「杜維耶此」這一真實人物為要角。我猜想,整部小說的概念發想,或許與他有關?可以先大致聊聊,關於藝術家杜維耶以及整部小說的發想原點嗎?

A 我是在二○一三年時,因為在佛蒙特駐村才認識杜維耶的。大交換的構想其實跟他沒什麼關係,那個念頭是二○一四年搬去台南時才萌生的,不過當時沒有能力去處理它,一直等到後來有了寫其它小說的經驗,以及在字母會幾篇類似的虛構小說的練習,才開始覺得要去挑戰這樣的寫作。

小說中描繪古巴的這些細節,其中的歷史與議題等,都不是直接源自於他。杜維耶的母語是西語,英文並不是很流暢,很難有直接完整的對話。小說裡我們之間的零碎交談,比較貼近現實生活中彼此互動的情景。我覺得駐村經驗很有趣的地方在於,能夠跟不同文化、語言的人有接觸,而也因為大家都是做創作的,實際上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就能理解彼此在做什麼。後來與杜維耶也還陸續有連絡。不過就像我小說寫的那樣,古巴的網路設施並不先進,他們都還是用撥接上網,且有自己的社群平台「紅色社會」。要能夠用臉書彼此聯絡,都要等到他出國時才比較有機會。

而小說就是一個虛構的容器。雖然高再生很明顯是虛構的人物,但他背後有一個參考的真實背景,比方說歐巴馬。而杜維耶雖然是真實的人物,但放到小說裡面時,它也勢必成為一個虛構的角色。虛構跟現實會彼此重疊。

虛有、異常與其島嶼想像

Q 《新寶島》是一本近未來的小說,在細節上緊扣著現實世界。然去年新冠肺炎爆發以後,國際局勢也有些許改變。在小說寫作過程中,有無因現實世界的不可測因素,而促使你改動小說?

A 很多事情在當下,可能會覺得非常嚴重,但如果把時間拉長來看,它可能並不是最糟的。美國在疫情期間有做一個「最糟的一年」排名,但去年疫情年還稱不上他們最爛的一年,內戰、二戰、經濟大恐慌、越戰等,那些影響的程度絕對是更加嚴重。當然,不同的時代中,這些事情還是有它自己的背景與脈絡。以疫情來說,就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全球化時代,病毒才得以在短時間內透過便捷的交通,進而跨國四處流竄。我的小說設定是在二○二四年,而也我相信在那個疫情逐漸平緩的時代,大家仍然會想要回到疫情前的「正常」生活。即便那個「正常」是永遠無法抵達的(任何因疫情的改變已經發生了),但我們依舊會想企圖重拾往昔的日常。

疫情還會讓我聯想到的是例外狀態。台灣過去一年多以來,因為防疫成績優良,而沒有像其他國家因疫情而宣布緊急狀態。所謂緊急狀態,其實就是因為重大危機事件,必須讓國家的權利高於了個人的權利。那在大交換以後,我們其實也會因混亂進入緊急狀態。小說裡面就有提到,人們很因為想要上網而接受公發手機,但這變相也有資安危機,產生了國家與個人的拉扯。

「大交換」的想法雖然是很早就有的,但真正密集開始寫,其實是這一兩年的事。最一開始寫的是〈總統先生〉,原本打算將整本小說弄成訪談形式,後來覺得那樣做有點單調,也才有今天這樣多重的樣貌。而小說唯一因國際局勢有更改的,只有川普未連任一事。當時美國總統大選開票狀況不明朗,一直要等到確定拜登當選,才真正從頭修稿。畢竟小說仍處在一個較近的年代,我對於細節性仍是有所要求。

Q 小說有兩個觀點很值得一提。一則是在台灣視角上使用原住民視角,包括高一生家族的白色恐怖受難史,以及近年的傳統領域劃設辦法都躍上檯面,瓦解了華人的傳統屬地觀。另一則是將台灣拉回冷戰觀點,並點出了親美立場無法照看之處(共產古巴遭封鎖、以反恐實施的暴行)。但這兩個視角,也相對淡化了中台兩地共享的華人社會情境。當初在採用這兩種視野的契機是什麼?又有擔心遇到什麼樣的困境?

A 高再生這個角色設定,其實是在確認了大交換這個世界觀後,才慢慢摸索出來的。最一開始會先去設想,台灣的政府在面對這種巨大的緊急變化時,會是什麼樣的情形。而總統作為最高領導人,他是什麼樣的背景、會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些事情,就變得非常重要。而我們已經受夠了台灣這二、三十年的政治權謀,如果有一個新的典範出現,勢必會帶來一種不同的感覺。比如原住民對於土地的思考,與傳統的財產權並不同——人並不擁有土地,是土地擁有人。原民的視角,其實會帶來很多層次的反思。

高再生除了作為原住民總統,他的身分設定上,其實又是一個生長在都市、與傳統文化沒有很貼合的角色,而這其實是現在普遍中壯年的原住民身分狀態——他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到都市去求學。這其實是非常艱難的。這會不斷讓我去思索,包括這幾年的傳統領域議題,巴奈他們究竟是為什麼不斷的抗爭?那當然,傳統領域的問題,不僅僅跟漢人社會有關,也跟現代國家的成形有關。以前清朝時,原住民的傳統領域都不在治理範圍,但日本政府為了接收整個島嶼,剝奪了原住民的「人」的資格,藉此能迅速取得土地。又如同這幾年大法官對於狩獵文化的釋憲,都會迫使我們進一步思考文化與國家的關聯,兩者發生衝突時又該如何平衡。作為一個漢人,在書寫的過程中,不斷要去觸碰這些我並不熟悉的事情,在思索中嘗試去理解它。

至於冷戰,我認為我們現在的關係不太像是冷戰,國際情勢跟之前的冷戰狀況很不同。我們現在的狀況比較像是「交叉持股」。全球化的趨勢底下,美中兩國雖然貿易戰打得火熱,但彼此都需要對方的經濟市場。小說裡面的思考比較像是,台灣與古巴,各自面對第一世界與第二世界的強國,一種地理與政治的連結。我處理中國的部分比較少,這部分其實可以把它看作隱藏文本,因為這是台灣讀者相對熟悉的。我也希望能在這有限的篇幅中,去讓讀者感受到沒有被寫出來的東西。

虛構對現實的突圍

Q 相較你在書中自己虛構的《新大陸》一作,內容寫到高總統綁架變成活屍的領導人以完成法理獨立,然而現實中的《新寶島》其實並沒有曲折的情節,而是日常的片面即景。比起你所虛構的自己,似乎無法放得那麼開(某種「維持現況」)。我想這或許可分成兩個層次來談,一個是對於自我小說觀的堅持(純文學的包袱嗎?),另一個是現實中政治情勢的無奈(畢竟我們終究留在原地)。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小說中與現實中,處在兩種不同處境的自己呢?

A 薩拉馬戈有一本小說叫做《石筏》,世界觀設定在伊比利半島從歐洲斷開來,而西班牙跟葡萄牙一同在海上漂流。它雖然是很抽象的思考與美洲、歐洲大陸的關聯,但本身又以寫實的方式去描繪生活在其中的人。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受到這本書的啟發。

類型文學和純文學各有各的運作法則。對我來說,這篇小說比較適合擺在純文學的方式中,而且要能夠把類型文學寫得非常引人入勝也並不是那麼容易。《新大陸》作為虛構的虛構,它的意義在於,我在《新寶島》這個虛構的世界觀裡,又往更下層的挖掘。當初在設想這部小說的小說時,就會希望把它寫得看起來比較搞笑白爛,情節等等也比較能讓人想像得到。

而《新寶島》也是我對於台灣政治現況的判斷跟思考。我們要做任何直接的改變是有難度的。這不僅是我們有沒有勇氣——而是我們背後牽扯的複雜的地緣政治、國際情勢等關係,讓我們動彈不得。我們活在美國與中國的夾縫間,要試著找到一點轉圜的空間。對於台灣現況的思考,我在字母會裡面也有做一些演練,比如有一篇寫我們的邦交國吐瓦魯遭到海嘯,他們國家的居民來到台灣生活,最後到我們兩國合併,借殼上市取得國際位置。也有一篇小說,是寫台灣往東飄移,最後飄到夏威夷群島,正式脫亞入美,但離島的澎湖金馬都還留在原地,在那個設定中,台灣本島跟離島的關係就變得很有趣。透過虛構出的世界觀,藉此來反思當代的政治。當然,這本長篇小說之所以沒有沿用前面兩個世界觀,也是因為我認為大交換這個設定是最有難度的,我願意在這其中慢慢摸索它的可能性。

Q 你早年的作品、研究所做的論題,似乎都跟台灣歷史較無相關,但到了《文藝春秋》開始,有明顯朝台灣歷史轉折的趨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又《新寶島》對「黃崇凱版本的台灣學」意義是什麼?

A 我在歷史系所學的東西,好像與我寫的主題沒有這麼直接關聯。不過就這個學門的背景,其實會常常與這本小說中很多知識連在一起。雖然可以把這個經歷,只看作我成長至今的養分之一,但歷史系給我最大的幫助是,讓我知道該怎麼去找資料。尤其是在面對不熟悉的領域時,該如何去給自己開書單、去列出那些應該要理解的東西。除此之外,它也教會了我如何去接近我們的當代,當那些現象還沒有被命名時,該如何去捕捉並描繪出它的輪廓。

台灣過去因為政治,長年對台灣歷史無法深入了解。而我自己生活的年代,其實是比較寬鬆的,不再存有禁忌。現在想想,那是很不容易的事。而我一直要到那個氣氛出來以後,外加到台大讀書,我才能夠接觸到更多的資訊,然後回頭去刻劃我小時候的年代。慢慢的才可以透過一些材料,去理解過去生活過的年代。

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多年來是台灣民族主義者的焦慮與夢想。但台灣實質的生活,也早已具有國家的樣貌,我們有自己的總統、護照、軍隊。只是我們未被國際承認。在這個現況裡面,我們該如何一邊理解自己的傳統與歷史,一邊又將台灣放回到世界地圖上,進而重新思考我們在國際的位置。在向內建構本土的過程中,同時又能向外與世界進行連結。這是《新寶島》想要嘗試的事情。小說中很重要的命題就是:如果台灣不是在現在這個地理位置,又要怎麼跟世界產生連接?

雖然在表面看起來,我的作品從《黃色小說》到《文藝春秋》,似乎在關注主題上有很大的轉變,但其實我認為那是側重的角度不一樣。我最關注的,依舊是我們當下的處境。《文藝春秋》的歷史跨度雖然很大,但它的座標仍然是定錨在當代。無論觀看的是過去或未來,其實最終都會折射回來。因為那始終關乎於,現在的我們如何去虛構與想像。

《新寶島》
黃崇凱,春山出版

繼《文藝春秋》以後,黃崇凱叩問當代台灣議題的最新作品。《新寶島》以古巴與台灣兩地大交換為發想,摸索兩地人民如何在這種緊急狀態下共同生活。以虛構的近未來想像出發,橫跨台灣與古巴戰後歷史,連結起夾縫中的島國。

採訪撰文|蔡易澄

東華華文系,台大台文所。曾得數個文學獎,現正執行文化部青創補助《陸續漂流》短篇小說集。

攝影|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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